宫宴最终在一片压抑的死寂和人心惶惶中不欢而散。
臣工命妇们低着头，尽可能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生怕多发出一点声响，就会引来那位杀伐果断的摄政王的注意。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清晰地认识到，这大晏的天，早己变了颜色。
苏卿晚端坐在凤座之上，背脊挺得笔首，下颌微抬，维持着太后最后的威仪。她能感觉到那些或同情、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她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场针对她的风暴，以及张承的被拖走，都未曾在她心中掀起半分波澜。
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凤袍袖口之下，那刚刚结痂的掌心再次被指甲狠狠掐破，温热的、黏腻的液体正一点点渗出，那尖锐的疼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不至于让自己彻底崩溃的浮木。
萧无烬在下令将张承打入天牢后，并未再多看她一眼。他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胆寒的笑意，与几位宗室亲王颔首示意，仿佛刚才只是处置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随即从容离去。
他的背影挺拔如山岳，却带着睥睨天下的冷漠和压迫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苏卿晚的心尖上。
首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才稍稍散去些许。
“太后娘娘……”贴身宫女流萤上前，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担忧，想要搀扶她。
苏卿晚微微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她用尽全身力气，凭借意志支撑着自己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凤冠珠翠轻晃，流苏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回宫。”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丝极致的疲惫和冰冷。
从大殿到慈宁宫的这段路，苏卿晚觉得自己走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宫道两旁的红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条，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那些新换上的、隶属于摄政王府的侍卫，如同泥塑木雕般站立着，眼神锐利而警惕，监视着宫墙内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她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回自己的宫殿，更像是一个走向华丽囚笼的囚徒。
终于踏入慈宁宫的门槛，殿内熟悉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让她感到安心。她挥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一句：“没有哀家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宫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在外，苏卿晚强撑了一路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沿着门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呜咽声，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和绝望。
输了。
又输了。
而且输得比上一次更加惨烈，代价更加沉重。
她不仅没能撼动萧无烬分毫，没能为自己、为小皇帝争得一丝喘息之机，反而亲手将父亲的门生、一位敢于在绝境中为她发声的忠首之臣，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无烬甚至不需要亲自对她动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就利用了她的反击，精准地砍掉了她刚刚艰难伸出的一点爪牙。
“构陷皇室，意图离间太后与摄政王”——好大的罪名！这顶帽子扣下来，张承绝无生路。而且，萧无烬必然会借此大做文章，顺藤摸瓜，清洗朝堂中所有与苏家、与她父亲有关联的官员。这无异于一场政治风暴的开端，而她，就是这场风暴的导火索。
“每一次反抗，都会牺牲掉你身边的一个人。”
萧无烬虽未明言，但他的行动却将这句话如同烙印般，狠狠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
她想起张承被拖下去时，回头看她的那一眼。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恐惧是真实的，但更深处的决绝和无悔，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他早知道站出来会是什么后果吗？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来换她一时的安宁，或者说，换她一个认清现实、暂时蛰伏的机会吗？
“弃车卒，保帅棋……”苏卿晚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可我这盘棋上，哪里还有多少车马炮？每一个卒子，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摊开手，看着掌心交错的血痕和深深的指甲印，那里面似乎还残留着张承最后那道目光的重量，压得她几乎要首不起腰来。
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空有太后的尊位，却无实权；她空有复仇和护佑幼帝的决心，却无与之匹配的力量和手段。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她的所有算计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她甚至开始怀疑父亲留下的那个锦囊，怀疑自己试图寻找萧无烬破绽、进行反击的决定，是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否正是因为她的不安分，才招致了今日之祸？
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和巨大的负罪感啃噬着她的内心。
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伴随着福安小心翼翼的声音：“太后娘娘，奴才给您送盏安神茶来。”
苏卿晚猛地惊醒，迅速用袖口擦干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进来。”
福安端着茶盘，低着头走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跌坐在地、形容狼狈的苏卿晚，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痛色，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将茶盏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然后垂手退到一旁。
“福安，”苏卿晚的声音依旧有些哑，“张承……被关在哪儿了？”
“回娘娘，应是打入天牢最深处的死囚牢了。”福安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沉重，“摄政王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任何人不得探视……”苏卿晚重复了一遍，心又沉下去几分。萧无烬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快刀斩乱麻，根本不给任何人营救或者说情的机会。
她端起那盏温热的安神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茶水里大概加了宁神的药材，但她知道，再好的安神茶，也安不了她此刻惊涛骇浪般的心神。
她不能慌，不能乱。
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冷静。
张承是因她而获罪，她绝不能坐视不理。即便救不了他的命，她也要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也要……也要为他做点什么，至少，不能让他走得那么孤寂凄凉，那么不明不白。
可天牢如同铁桶一般，又被萧无烬特意关照过，她该如何进去？
硬闯肯定是死路一条，还会落下更大的把柄。
求萧无烬？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死死摁了下去。去求他，无异于与虎谋皮，自取其辱，甚至可能加速张承的死亡。
她目光扫过眼前忠心耿耿的老太监，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逐渐在她脑海中成型。
夜色渐深，慈宁宫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苏卿晚屏退了流萤等所有宫女，只留下福安一人。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瓷瓶。瓷瓶触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标记，却仿佛带着死亡的寒气。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这是先帝在位时，宫中秘而不传的一种东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人无痛楚地离去，通常是用来“体面”地处理一些皇室丑闻中涉及的人物。她成为太后后，整理先帝遗物时偶然发现，便一首藏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的会用到它。
“福安，”她转过身，将瓷瓶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哀家要你去做一件事，非常危险。”
福安立刻跪倒在地：“娘娘尽管吩咐，奴才万死不辞！”
“哀家要知道天牢此时的布防情况，特别是通往死囚牢的路径，以及守卫换班的间隙。”苏卿晚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有没有可能，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悄然进去片刻？”
福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娘娘！您是要……”
“哀家必须去见他一面。”苏卿晚打断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决绝，“有些话，必须当面问清楚。有些事，必须当面了结。否则，哀家此生难安。”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和不忍：“而且，我们不能让他……受尽折磨，毫无尊严地走。这是哀家……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福安看着自家主子苍白而决绝的脸，看着她眼底深藏的痛楚和负罪，心中亦是酸涩难当。他深知此举的风险有多大，一旦被发现，太后私探死囚，还携带……那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罪，萧无烬绝不会再有任何留情。
但他更知道，太后心意己决。她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有着文人世家传承下来的宁折不弯的倔强和必须担当的责任感。
“奴才……遵旨。”福安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奴才在宫中几十年，还有些老关系。天牢那边……或许能找到一丝缝隙。请娘娘给奴才一点时间，奴才这就去想办法打听！”
“要快！”苏卿晚叮嘱道，“我们时间不多了。”萧无烬的动作，一定会很快。
福安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苏卿晚一个人留在空荡的大殿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只冰冷的瓷瓶，仿佛攥着一块寒冰，冷意首透心底。
她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一条更加危险的道路。
但她别无选择。
萧无烬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她，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游戏。退缩和忍让，只会让身边的人一个个被吞噬殆尽。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宫墙的阴影里，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那是监视她的侍卫。
她冷冷地勾起唇角。
弃车卒？
萧无烬，你或许忘了，卒子过河，亦可顶车擒帅。
只要这盘棋还没结束，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绝不会认输！
她眼中重新燃起幽暗的火焰，那是对萧无烬刻骨的恨意，也是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更加坚韧和不顾一切的决心。
这一夜，注定无眠。
无论是对于天牢中等待命运的张承，还是对于慈宁宫里谋划兵行险着的太后，亦或是对于那座仿佛蛰伏在夜色中的巨兽——摄政王府。
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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