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烬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回荡，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刃，既冷且利，却又裹挟着难以言说的痛楚。
“我曾以为，这世上若只剩一人绝不会背叛我，便是他陆远。”
苏卿晚的心猛地一揪。她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冷硬如铁的男人，此刻眼中翻涌的竟是如此浓烈的失望与伤怀。她忽然意识到，林靖之的背叛，于他而言，远不止政敌的倒戈那般简单。
那是剜心剔肺之痛。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与他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眼前这纷乱的棋局？
沉默再次蔓延，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萧无烬似乎从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挣扎出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情绪己被压下大半，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暗。他转向苏卿晚，目光落在她依旧微颤的手指上，语气放缓了些：“他……还说了什么？”
苏卿晚稳了稳心神，将林靖之的话细细复述，包括他那看似情真意切的拉拢，以及对萧无烬毫不掩饰的恨意。
萧无烬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唯有在听到林靖之指控他“窃取江山、囚禁太后、欺凌孤寡”时，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嘲讽弧度。
“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善于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他评价道，听不出情绪。
苏卿晚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他为何如此恨你？仅仅因为……靖安侯府的旧事？”她隐约觉得，那恨意滔天，绝非只因公仇。
萧无烬身形似乎又僵了一下。他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浓重的黑暗，看清某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
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就在苏卿晚以为他又要沉默以对时，他却缓缓开了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或许，也不全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攒揭开旧伤疤的勇气。
“当年在北境，战事稍歇时，我们曾醉过一场酒。”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恍惚，“酒酣耳热之际，我曾与他提及……心中倾慕一女子，却苦于身份低微，不敢唐突，只盼日后能立下足够功业，风风光光上门求娶。”
苏卿晚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萧无烬没有看她，依旧望着窗外，继续道：“那时，他笑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还拍着胸脯说，若他是我，管他什么身份悬殊，既心仪，抢也要抢回来……”
他的话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涩然。
“后来，我果真托了有头脸的人物，去了那女子府上探问口风。”说到这里，他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苏卿晚脸上，那目光复杂至极，有审视，有追忆，更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怨怅？
苏卿晚在他的注视下，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一个模糊的、荒谬的念头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脑海，让她瞬间瞪大了眼睛。
难道……
萧无烬看着她瞬间变换的神色，唇边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了，却显得越发苦涩。
“看来，你想起来了。”
他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猛地炸响在苏卿晚耳畔！
父亲……青年将领……婉拒……
那些早己被尘封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句话猛地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阴差阳错的真相！
原来……当年父亲口中那个“有为的青年将领”，竟然就是萧无烬？！
她想起那时父亲确实曾含糊地问过她，边军中有位新崛起的萧姓将领，骁勇善战，前途不可限量，问她可有印象，愿不愿考虑。那时她一颗心全系在即将到来的选秀上，满心憧憬着那母仪天下的凤位，只觉得边关武将粗鄙，如何配得上她苏氏嫡女的身份，当下便婉言拒绝了。
她甚至……连那将领的具体名姓都未曾留心去记。
原来，她当年轻描淡写拒绝的，竟是眼前这个搅动天下风云、让她又怕又恨又……心生波澜的男人？
命运的荒谬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她怔怔地看着萧无烬，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无烬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她脸上的震惊、恍然、难以置信，以及那最后浮现的茫然与无措，都像是一根根细针，刺在他心口那片连他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荒芜之地。
他忽然低低地、苦涩地笑了笑，那笑声在空寂的殿中显得格外苍凉。
“所以，我恨他。”他说道，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惊心的力量，“我恨他陆远，明明知晓我的心意，明明知晓我彼时处境艰难，求而不得是何等煎熬。他却在我被拒之后不久，便寻了由头，执意请调离了北境军营，从此音讯渐疏。”
“我更恨他，”萧无烬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像是终于撕开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内里鲜血淋漓的伤口，“恨他隐瞒身份，处心积虑，化身林靖之，将这天下搅得大乱！恨他将你我皆拖入这复仇的漩涡，恨他让我……让我不得不面对今日这般局面！”
他的话语如同疾风骤雨，砸得苏卿晚心神俱震。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僵在原地。
萧无烬的目光紧紧锁着她，那其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噬。
“我甚至……”他顿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又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般的狠决，“也恨你。”
苏卿晚猛地抬头，撞入他深邃如渊的眼眸中。
“恨我？”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恨你。”萧无烬承认得干脆，眼中情绪汹涌，“恨你当年为何不肯多问一句那将领姓甚名谁？恨你为何那般轻易地就拒绝了一个或许能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可能？恨你……让我如今陷入这般两难的境地！”
他的坦白，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猛地劈开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堵无形却厚重的高墙！
墙壁轰然裂开一道缝隙，透过那缝隙，苏卿晚猝不及防地窥见了他内心深处从未示人的一角——那里并非只有野心、冷酷和算计，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失落、遗憾与挣扎。
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楚与怨怼，一时间，竟忘了恐惧，忘了立场，忘了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仇怨与算计。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原来，他们之间，早己埋下了这样一段阴差阳错的过往。
错过了，便真是……惘然了吗？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宫墙上，交织在一起，忽明忽暗，仿佛预示着他们纠缠难解的未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妙而紧绷的寂静，那些压抑多年的情感与误会，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却又被更深的迷雾所笼罩。
而那裂开一道缝的墙壁之后，是即将汹涌而来的更大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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