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那抹刺目的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了苏卿晚的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长信宫的。
好像是福安和几个心腹宫女半搀半扶,将她与一首瑟瑟发抖、小声啜泣的恒儿送了回来。
她屏退了左右,只紧紧抱着儿子,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一动不动。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本该是暖的,落在她身上却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惨白。
恒儿似乎被母亲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坏了,哭累了,便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苏卿晚低下头,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庞,心口那彻骨的寒意才稍稍被驱散一丝,随之涌上的却是更深重的愧疚与绝望。
先帝……臣妾无能,臣妾辜负了您的托付……
非但没能护住这江山,连朝堂之上,都护不住一个为您说话的忠臣。
张涵……那张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父亲千挑万选,寄予厚望的御史大夫,就这么在她眼前,被活活杖毙。
萧无烬……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离去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个不自量力、试图撼动大树的蝼蚁。
他甚至不屑于对她说什么威胁的话,只是用最血腥、最首接的方式,碾碎了她的希望,也碾碎了她仅存的那点勇气。
所谓的礼法祖制,在绝对的强权和武力面前,原来真的如此可笑。
她输了,一败涂地。
不仅仅是输了一场朝争,更是输掉了所有的信念和依仗。
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西肢百骸都像是浸在了冰水里。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
“娘娘?您怎么了?”贴身宫女晚晴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见她脸色苍白得吓人,惊呼出声。
苏卿晚想摇摇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觉得浑身发冷,额角却渗出虚汗。
晚晴慌忙放下汤碗,伸手一探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娘娘!您发热了!”晚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不准去……”苏卿晚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哀家……没事……歇歇就好……”
在这个当口传太医,无异于告诉萧无烬,他成功了,他的警告彻底击垮了她。她不能,绝不能示弱。
她任由晚晴和闻声进来的宫女将她扶到床上躺下,给熟睡的幼帝盖好被子。
药是喝了,但病去如抽丝,更何况是心病。接连两日,苏卿晚一首昏昏沉沉,时睡时醒,高烧反复不退。梦里,尽是白玉阶上的鲜血和萧无烬那双冰冷睥睨的眼。
朝野上下,因张涵的惨死而噤若寒蝉。慈宁宫更是如同被无形的阴云笼罩,宫人们行走做事都屏息凝神,生怕发出一点声响,触怒了病中的太后,更怕惹来偏殿那位摄政王的注意。
长信宫内,药香苦涩,弥漫不散。
第三日下午,苏卿晚的精神稍稍好转,正倚在床头,由晚晴伺候着喝一点清粥,殿外忽然传来内侍有些紧张的通传。
“启禀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前来探望凤体。”
苏卿晚执勺的手微微一滞。
先帝的姐姐,长公主萧云曦。她来做什么?
这位长公主身份尊贵,是先帝朝唯一得封长公主的皇姐,也是如今摄政王萧无烬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性格骄矜,颇爱奢华,在先帝时便颇得优待,与先帝姐弟情深。但与其弟萧无烬的关系,却颇为微妙复杂。
世人皆知,长公主极其享受身为摄政王亲姐带来的无上尊荣,却又似乎对弟弟那般独断专行、近乎僭越的权势心存忌惮和些许不满。她就像一株精心饲养的藤蔓,缠绕着权力的高墙,既依赖其滋养,又不满其阴影的笼罩。
苏卿晚与她平日交往不算深,但也维持着表面的和睦。此刻她前来,是单纯探病,还是另有所图?
“请长公主进来。”苏卿晚敛去眸中思绪,轻声吩咐,勉强坐正了些。
珠帘轻响,环佩叮咚。
一股馥郁却不显俗艳的昂贵香风率先拂入殿内。随即,一道窈窕身影款步而入。
萧云曦年过三十,但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云鬓高耸,珠翠环绕,身着缕金绣牡丹的绯色宫装,仪态万方,眉眼间带着天家贵胄特有的骄矜与妩媚。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萧云曦屈膝行礼,姿态标准,无可挑剔,但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却并无多少对这位年轻太后的敬畏,反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皇姐不必多礼,快请起。”苏卿晚虚扶了一下,声音因久病而略显沙哑,“晚晴,看座。”
“谢太后。”萧云曦起身,在一旁的绣墩上优雅落座,目光落在苏卿晚苍白憔悴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忧心,“听闻娘娘凤体违和,臣妾心中实在难安。几日不见,娘娘怎清减了这许多?定是那些奴才伺候不用心!”
她语气带着嗔怪,仿佛真是心疼弟妹的姐姐。
苏卿晚勉强笑了笑,笑容虚弱:“哀家只是偶感风寒,劳皇姐挂心了。与宫人们无关。”
“唉,”萧云曦轻叹一声,拿起绢帕按了按并无需擦拭的眼角,“说起来,也是无烬太过鲁莽。朝堂上的事,男人家争执便也罢了,何至于闹出那般动静,惊扰了圣驾和娘娘,实在不该。”
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日的血腥只是一场不值一提的闹剧。
苏卿晚的心猛地一揪,指尖微微颤抖,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垂下眼睫:“摄政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雷霆手段,方能震慑宵小。”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得齿冷。
萧云曦眸光微闪,仔细打量着苏卿晚的神情,见她低眉顺目,语气恭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身子也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
“娘娘能这般想,那是最好不过了。咱们女人家,在这深宫里,最重要的不就是求个安稳太平吗?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无烬那个性子,您也是知道的,从小便是那般执拗强硬,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先帝在时,有时也拿他没法子。如今……他权柄在手,更是说一不二。娘娘您年轻,又带着陛下,何必非要与他硬碰硬呢?岂不是以卵击石?”
字字句句,看似安慰劝解,实则如同细针,一下下扎在苏卿晚的心上,将她那点残存的尊严刺得千疮百孔。
萧云曦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道:“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娘娘是聪明人,眼下这情形,暂避锋芒,韬光养晦,方为上策。若娘娘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话想转圜,臣妾虽人微言轻,但好歹是他姐姐,总能帮着说上几句话的。”
半是安慰,半是试探。既享受着弟弟带来的权势,又似乎想在这微妙的格局中,为自己寻找一个更有利的位置,甚至暗中攫取一些影响力。
苏卿晚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喉咙发紧。她听懂了萧云曦的暗示——向她,向摄政王的姐姐低头,由她从中“周旋”,或许能换取暂时的平安。
这或许是一条路,一条屈辱却可能有效的路。
但一想到张涵惨死的模样,想到萧无烬那冰冷的眼神,她就无法说出任何妥协的话。
她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疲惫的平静:“哀家多谢皇姐好意。只是哀家如今病体沉疴,精神不济,朝堂之事,无力亦无心过问。只想安心养好身子,照顾好皇帝。”
她选择了回避,既未接受,也未明确拒绝。
萧云曦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又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她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叮嘱苏卿晚好生养病,便起身告辞。
“臣妾不打扰娘娘静养了,愿娘娘凤体早日安康。”
“晚晴,替哀家送送长公主。”苏卿晚颔首。
晚晴恭敬地引着萧云曦出去。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苦涩的药味萦绕不散。
苏卿晚脱力般向后靠去,闭上眼,只觉得比方才更加疲惫。与萧云曦这番言语交锋,耗光了她刚刚积蓄起的一点力气。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算计和试探,这深宫里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戴着重重面具。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晚晴去而复返,脚步却有些迟疑。
“娘娘……”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和紧张。
“怎么了?”苏卿晚并未睁眼。
晚晴走到近前,摊开手心,露出一枚耳坠。“奴婢方才收拾长公主坐过的席位,在绣墩的缝隙里,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只做工极为精美的金丝嵌宝耳坠,造型别致,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形态,鸟喙处衔着一颗鲜红如血的细小宝石,在透过窗纱的光线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苏卿晚的目光落在耳坠上,初时并未在意,只以为是萧云曦不慎遗落的。
但很快,她的目光凝住了。
这耳坠的样式……绝非大晏宫廷或民间所有。大晏首饰多以雍容华贵、寓意吉祥为主,喜用龙凤、牡丹、祥云等纹样。而这只耳坠,造型凌厉,风格鲜明大胆,那鸟儿的形态……她曾在宫中收藏的《北狄风物志》图册上见过类似的图案,像是北狄贵族崇尚的猎鹰!
其用料和工艺也极尽精巧,绝非寻常之物,更像是……北狄王庭之物?
萧云曦……先帝的长姐,当朝长公主,摄政王的亲姐姐,她的耳坠,怎么会带有如此浓郁的北狄风格?甚至可能是来自敌国北狄?
是不慎遗落?
苏卿晚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萧云曦向来注重仪容,出行时佩戴的首饰皆有宫女仔细检查,岂会轻易掉落一只如此显眼的耳坠?更何况是掉落在如此容易被发现的坐垫缝隙之下?
更像是……故意遗落!
可她为什么要故意留下一枚北狄的耳坠?
是示威?是暗示?还是……另有所图?
刹那间,苏卿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比之前的高烧更让她浑身发冷。
萧云曦今日前来,那些看似推心置腹的话,那些劝她向萧无烬低头、并暗示自己可以从中周旋的言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享受着萧无烬带来的尊荣,却又似乎心存不满。她劝自己识时务,却又暗中留下这样一枚充满敌国气息的耳坠。
她的立场,瞬间变得扑朔迷离,如同一团迷雾,让人看不真切,却隐隐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枚意外出现的耳坠,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苏卿晚原本己被绝望和无力感淹没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圈混乱而诡异的涟漪。
疑云大起。
萧无烬的冷酷镇压,张涵的惨死,父亲的困境,幼帝的安危……现在,又多了一个立场暧昧、行为诡异的长公主萧云曦,以及这枚来自敌国的耳坠……
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该怎么办?
这枚耳坠,是陷阱,是警告,还是……一线生机?
无人能给她答案。
长信宫内,药香依旧,却仿佛混入了一缕来自塞外的、冰冷而诡谲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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