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看，这‘净言司’的首任提督，该由何人担任？”
君夜玄的声音，不轻不重。
它飘荡在金銮殿上，却比万钧雷霆，更让人心胆俱裂。
刑部尚书李若谷，跪在那片死寂之中。
他的身体，如秋风中的落叶，剧烈地颤抖着。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
滴答一声，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碎成一朵小小的水花。
他听见了。
他听清了陛下的每一个字。
净言司。
一个全新的，只听命于帝后，专司监察言行，辨识“言毒”的机构。
这是悬在所有臣子头顶的一把刀。
一把无形无影，却能随时落下，将人挫骨扬灰的刀。
而陛下，正在问他。
问他这个刑部尚书，这个刚刚还试图用“法理”和“仁德”来螳臂当车的臣子。
该由谁，来执掌这把刀。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让他无处可逃的，必死的陷阱。
推荐别人？
无论是谁，被他推荐，都将成为帝后手中最锋利的爪牙。
他李若谷，将成为为虎作伥的罪魁祸首。
他将背上千古骂名。
推荐自己？
那意味着，他将亲手埋葬自己信奉了一生的法理。
他将从一个执法者，变成一个屠夫。
他将用自己最厌恶的方式，去审判自己的同僚，去清洗天下的士人。
那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李若谷的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沙砾。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感觉到，全大殿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恐惧，有恳求，有憎恨，还有一丝……微弱的希冀。
他们在希望他，能像刚才一样，再次站出来。
用他的刚正，去对抗这皇权无边的恐怖。
可是……他还能吗？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两具昏死过去的躯体。
王承恩，王梓良。
他们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他若再敢多说一个“不”字。
他的家族，他的门生，他的一切，都将在瞬间化为飞灰。
【他在犹豫。】
顾清鸾的心声，在君夜玄脑中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戏谑。
【他在权衡自己的名声和性命。】
【这些读书人，最看重的便是身后名。】
【那就让他自己，亲手把自己的身后名，踩进泥里。】
顾清鸾动了。
她迈着优雅而从容的步子，缓缓走到李若谷的面前。
她身上华贵的凤袍，拖曳在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催命的符咒。
“李尚书。”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你是在为难吗？”
李若谷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嘶哑。
“臣……臣惶恐。”
“惶恐什么？”
顾清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
“陛下设立‘净言司’，是为了净化朝纲，守护大夏。”
“这是一件功在千秋，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而首任提督的人选，更是重中之重。”
她微微俯下身。
一股清冽的冷香，萦绕在李若谷的鼻尖。
那香味，却让他如坠冰窖。
“这个人，必须刚正不阿，才能不枉纵一人。”
“这个人，必须明辨是非，才能不冤枉一个好人。”
“这个人，必须深谙法理，才能为‘净言司’立下万世遵行的规矩。”
“这个人，还必须有大无畏的勇气，敢于向一切‘言毒’宣战，哪怕对方位高权重。”
顾清鸾的声音，一句句，一声声。
如同在描绘一个完美的圣人。
每说一句，李若谷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因为他知道。
她说的每一点，都像是一根绳索，正在朝他的脖子上套来。
而这些绳索，全都是用他自己平日里最引以为傲的品质编织而成。
“放眼这满朝文武。”
顾清鸾的声音，带着一丝赞叹。
“能同时具备以上所有美德的，除了李尚书你。”
“本宫，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选。”
她的话音，刚落。
君夜玄威严的声音，便恰到好处地响起。
“皇后所言，甚合朕意。”
“李若谷。”
皇帝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
“朕与皇后，都认为你是这‘净言司’提督的，不二人选。”
“此事，关乎国运，非你莫属。”
“你，可愿为朕分忧，为这大夏的万世太平，担下此重任？”
没有给他任何推诿的机会。
没有给他任何选择的余地。
帝后二人，一唱一和。
己经将他，死死地钉在了这个位置上。
接受，他将成为自己最鄙视的人。
拒绝，他就是辜负帝后信任，不愿为国分忧的罪人。
其下场，比王承恩，只会更惨。
李若谷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一缕血丝，从他的嘴角，缓缓渗出。
他感觉到了。
自己信奉了一生的“法”，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他穷尽一生构建起来的道德壁垒，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轰然倒塌。
原来，所谓的刚正不阿。
原来，所谓的法理人心。
都不过是掌权者手中，一件可以随意揉捏的工具。
一股极致的悲凉，与极致的荒谬，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他看向高高在上的帝后。
他们的身影，在金殿的穹顶之下，显得如此威严，如此神圣。
又如此的……冷漠。
仿佛他们不是人。
而是两尊俯瞰众生的神祇。
而他，以及这满朝的文武，都只是他们脚下，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臣……”
李若谷张开了嘴。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领旨。”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两个字。
说完之后，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
那个刚正不阿的刑部尚-书李若谷，己经死了。
活着的，是“净言司”提督，一个即将双手沾满同僚与士人鲜血的怪物。
“很好。”
君夜玄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满意的意味。
“李提督，平身吧。”
李提督。
三个字，彻底改变了他的身份。
李若谷的身体，僵硬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双腿，还在微微发颤。
他不敢去看周围同僚们的眼神。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己经从同情，变成了憎恶与恐惧。
他，己经成了孤家寡人。
顾清鸾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就崩溃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再次开口，声音清越，传遍大殿。
“李提督。”
李若谷的身子，猛地一颤，条件反射般地躬身。
“臣……臣在。”
“‘净言司’初立，百废待兴。”
顾清鸾的声音，不疾不徐。
“但，凡事有轻重缓急。”
“净化朝纲，当从源头做起。”
她顿了顿，凤眸之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言毒’之可怕，在于其能伪装成仁义道德，藏匿于经史子集之中，流传千年，荼毒人心。”
“譬如前朝所奉行的‘祖宗之法’，便是其中遗毒最深的一种。”
此言一出，所有文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惊恐地预感到，皇后娘娘，将要做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顾清鸾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
她的目光，如利剑一般，首刺李若谷。
“本宫，现在就交给你，作为‘净言司’提督的第一个任务。”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庄严。
“即日起，由你牵头，联合翰林院、国子监。”
“彻查我大夏境内，所有前朝流传下来的书籍典册。”
“无论是圣人经义，还是史家之言。”
“凡是其中，涉及到宣扬‘后宫制度’、‘男尊女卑’、‘愚忠愚孝’等不利于新朝稳固，与朕和陛下治国理念相悖的言论。”
“一律，将其定义为‘言毒’之源。”
“将这些段落，全部摘录出来，汇编成册，名为《毒言录》。”
“至于那些被污染的原典……”
顾清鸾的红唇，轻轻开合。
吐出了让所有读书人，都肝胆俱裂的两个字。
“焚毁。”
“在三日后，于午门之外，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尽数焚毁！”
“以煌煌天火，净化这千年流毒！”
“以告慰上天，以安万民！”
“这，便是我大夏新朝，开国的第一把火！”
“李提督。”
她的声音，如同魔咒，在李若谷的耳边回响。
“此事，你可办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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