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那句“数据深挖”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归途饺子馆”压抑的空气里激起微澜。键盘的敲击声重新响起，细密而急促，仿佛在回应他自己提出的挑战。
林晓玥的目光从陈默帽檐下模糊的轮廓移开，落回那碗早己凉透的三鲜饺子上。氤氲的热气早己散尽，凝结的油脂在汤面浮起一层白膜。她没有动筷，指尖在冰冷的卷宗纸张上无意识地着，那泛黄的触感如同触摸到时光的痂痕。
“玥玥，”林母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端着一杯刚倒的热水走过来，轻轻放在女儿手边，“多少吃点？身子要紧。”她看着女儿紧锁的眉头和盯着卷宗如同盯着仇敌般的眼神，心像被揪紧了。
“妈，我吃不下。”林晓玥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强迫自己合上卷宗，发出轻微的“啪”声，仿佛关上了一扇通往痛苦深渊的门。“我去看看舅舅舅妈。”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力道，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林母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去吧。你舅妈今天…好像清醒点。”
林晓玥拿起警用挎包和卷宗，对角落里沉浸回数据世界的陈默微微颔首，又向忙碌的李婶、老张和王姨示意了一下，推开了饺子馆的玻璃门。夜晚的凉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店内沉闷的空气，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 * *
舅舅家离饺子馆不远，就在老街后面一片低矮的旧居民楼里。楼道狭窄昏暗，声控灯时好时坏，墙壁上贴满了各种疏通下水道、开锁的小广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苦涩。
林晓玥停在三楼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边缘卷起。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缓慢拖沓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露出舅舅苏建国憔悴而布满沟壑的脸。他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背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袖口磨损严重。看到林晓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玥玥来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破旧的风箱。
“舅舅。”林晓玥侧身进去。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老旧的沙发罩着洗得发白的布罩，一台小电视屏幕布满雪花点，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空气中那股中药味更浓了，混杂着一种…停滞的、缺乏生气的味道。
她的视线立刻投向靠窗的单人沙发。
舅妈杨秀琴蜷缩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她瘦得脱了形，脸颊深陷，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挽着。身上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松松垮垮，更显得形销骨立。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色发白的旧布娃娃，娃娃的头发都快掉光了，一只眼睛的纽扣也松脱了，歪斜地挂着。
她似乎对外界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神首首地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和谁说话，又像是在咀嚼着无法下咽的痛苦。怀里那个破旧的布娃娃，被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娃娃同样褪色的碎花小裙子。
“舅妈？”林晓玥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沙发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杨秀琴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林晓玥脸上。那眼神是茫然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浓雾。过了好几秒，那浓雾似乎散开了一丝缝隙，一丝微弱的光亮闪过。
“…晴晴？”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不确定的颤抖。她抱着娃娃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也微微前倾，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希冀。“晴晴放学了？饿不饿？妈给你包了饺子…韭菜鸡蛋的…你最爱吃的…”她说着，就要挣扎着起身，仿佛真的要去给“女儿”煮饺子。
“舅妈，是我，晓玥。”林晓玥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酸涩瞬间涌上眼眶。她连忙按住舅妈瘦弱的肩膀，触手是硌人的骨头。
那丝光亮如同被掐灭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空洞和麻木取代。杨秀琴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颓然地靠回沙发里，眼神再次飘向窗外那片虚无的黑暗，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清醒从未发生过。她不再看林晓玥，只是更紧地抱住怀里的布娃娃，低下头，额头抵着娃娃那松脱的眼睛纽扣，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如同梦呓般的低语：“晴晴…不怕…妈妈在…回家…回家…”
苏建国佝偻着背，默默地从厨房端出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放在沙发旁的小茶几上，碗底磕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他看着妻子，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力。作者“壹思田心”推荐阅读《归途饺子馆》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药…该喝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杨秀琴毫无反应。
苏建国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地落在狭小的客厅里。他转身，走到墙角一个矮柜前，拉开抽屉，动作迟缓地拿出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相册。
他走回来，把相册递给林晓玥。相册封面是廉价的塑料皮，印着俗气的牡丹图案。林晓玥接过，指尖微微发颤。她翻开。
里面大多是苏晴的照片。从襁褓中的婴儿，到扎着羊角辫的幼儿园时期，再到小学戴着红领巾的样子。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容明媚，眼神清澈，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和依赖。最后几页，是几张模糊的合影：十岁的苏晴搂着十岁半的林晓玥，两人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背景就是老街那棵老槐树，还有远处“老张杂货铺”模糊的招牌。其中一张，苏晴手里正举着一根咬了一半的“绿色心情”，冰棒融化滴下的水渍在照片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暗点。
林晓玥的手指停在那张照片上，指尖冰凉。二十年前的阳光透过照片灼烧着她的视网膜。舅舅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照片上女儿的笑脸，指腹上厚厚的老茧刮擦着光滑的相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二十年了…”苏建国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我们…还能等到她回来吗？她…她还会记得回家的路吗？”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是濒临绝望的哀求和一丝极其渺茫的、不敢触碰的希望，首首地望着林晓玥，仿佛她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林晓玥合上相册，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手上，也压在心上。她看着舅舅眼中那沉重的绝望和卑微的乞求，看着舅妈抱着布娃娃沉溺在破碎的幻觉里，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怆和愤怒在胸腔里翻腾。她紧紧攥着相册的硬壳封面，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皮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舅舅和那个沉溺在梦魇中的舅妈宣誓：
“舅舅，舅妈，”她的目光扫过舅舅绝望的脸，最后定格在舅妈怀里的布娃娃上，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我一定会找到苏晴。一定。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要多久，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那些人贩子，一个都跑不掉！我发誓！”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冰冷的杀伐之气。窗外的夜色，似乎因为这誓言而变得更加浓稠、沉重。
* * *
回到自己位于警队宿舍的狭小房间，己是深夜。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只有书桌上那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林晓玥没有开大灯，她脱掉警服外套，只穿着一件黑色紧身背心，露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肩臂线条。
她将那份沉重的“消失的苏晴”卷宗摊开在书桌上，旁边放着舅舅给的那本旧相册。她打开电脑，调出了内部系统里关于二十年前那辆白色面包车的所有信息——其实寥寥无几，几张模糊的轮胎印照片，几个目击者语焉不详的“好像车尾有块红色油漆剥落”、“侧面好像有个凹痕”之类的描述。
林晓玥拿起一支红笔，在打印出来的轮胎印痕照片上仔细地描画、标注。她的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如同鹰隼。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勾勒出坚毅的下颌线。
突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一个没有储存名字的本地号码。
林晓玥瞥了一眼，眼神瞬间变得警惕。她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但没有立刻说话。
电话那头，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几秒钟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被刻意压抑过的呼吸声，接着，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处理、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难辨的诡异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
“林警官…二十年前的旧梦…重温得…愉快吗？”
林晓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红笔的手指猛地收紧，笔尖“啪”地一声折断在轮胎印痕照片上，留下一个刺目的红点。她的眼神锐利如冰锥，声音却异常冷静，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是谁？”
电话那头，只传来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随即，通话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晓玥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她半张脸，另一半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她的眼神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目的红色断点，如同凝固的冰面下汹涌着暗流。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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