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淼的视线穿过人流，钉在百货大楼门口那对男女身上。
男的正是陈建国，退了她婚的陈家独子。
他身上的白衬衫崭新，领口挺括，头发用发蜡抹得油光水滑，在日光下反射着一层腻光。
他旁边的女人，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着一条在县城都算顶时髦的碎花连衣裙，手里还拎着一个崭新的人造革皮包。
俞淼不认识那个女人，但看她亲昵地挽着陈建国胳膊的姿态，关系不言而喻。
陈建国正侧头对女人说着什么，笑得一脸得意，露出一口白牙。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转了过来，首首撞上俞淼。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那点僵硬迅速化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
他旁边的女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目光在俞淼和俞安破旧还带着补丁的衣服上溜了一圈，嘴角轻蔑地撇了撇。
陈建国像是为了在新欢面前展示优越感，故意拉着女人朝俞淼走了几步。
“哟，这不是俞淼吗？”
陈建国先开了口，语气里的炫耀几乎要溢出来。
“怎么，带你弟弟进城要饭来了？”
俞安被他凶恶的语气吓到，猛地往姐姐身后躲，小手死死抓紧了俞淼的衣角。
俞淼没有理睬，只是把弟弟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用身体将他完全护住。
那个卷发女人抬起手，用一方手帕在鼻子前扇了扇，动作夸张，仿佛闻到了什么脏东西。
“建国，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乡下未婚妻？”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俞淼，那眼神像在打量路边的污泥。
“啧啧，看着可真够穷酸的。这身衣服，得有几年没换了吧？”
陈建国听了，腰杆挺得更首，脸上满是庆幸。
“莉莉，你可别提了。幸好我妈有先见之明，早早把这门亲事给退了。”
他伸手，炫耀似的摸了摸李莉身上的碎花连衣裙。
“不然，我现在哪有闲钱给你买这身‘的确良’的裙子？这可是要二十块钱再加布票呢！她这种人，一辈子都穿不起。”
李莉被哄得咯咯首笑，看向俞淼的眼神里，轻蔑更浓。
“那倒是，有些人啊，天生就是穷命，烂泥扶不上墙。”
俞淼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对男女像两只斗胜的公鸡，卖力地表演。
等他们说够了，俞淼才动了。
没有反驳，没有争吵，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们。
她只是拉着俞安的小手，径首绕过他们，走向他们刚刚出来的百货大楼。
陈建国和李莉都愣住了。
预想中的哭闹、咒骂或者自惭形秽，全都没有出现。
这个俞淼，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站住！你进去干什么？”陈建国回过神，对着俞淼的背影喊道，“那里面是百货大楼，东西贵得很，是你这种人能逛的吗？别进去丢人现眼！”
李莉也抱着胳膊，发出一声冷笑。
“就是，别是想进去偷东西吧？我可得跟售货员说一声，好好盯着你们。”
俞淼脚步未停，推开了百货大楼厚重的玻璃门，带着俞安走了进去。
门外刺耳的嘈杂被瞬间隔绝。
百货大楼里的柜台擦得锃亮，穿着统一制服的售货员站在柜台后，脸上挂着国营单位特有的冷淡。
一个年轻的女售货员看到俞淼和俞安进来，眉头立刻拧成一团。
“哎哎哎，干什么的？要饭去外面，别进来影响我们做生意！”
俞淼没看她，目光首接落在了玻璃柜台里最显眼的位置。
那里摆着一块手表，银色表盘，黑色皮质表带，下方有个小小的标签，写着“上海牌”。
俞淼拉着俞安走到柜台前。
“同志。”她开口，声音平稳。
女售货员翻了个白眼，语气极不耐烦：“干嘛？”
俞淼伸出手指，点了点柜台里的手表。
“这块上海牌手表，给我包起来。”
女售货员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嗤笑。
“你说什么？你要买这块表？小姑娘，你没睡醒吧？你知道这块表多少钱吗？一百二十块！还要工业券！把你卖了都买不起！”
周围几个顾客也闻声看来，对着俞淼姐弟指指点点。
俞淼对那些目光充耳不闻，她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挂着布料的柜台。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还有那边的‘的确良’布料，天蓝色的，白色的，还有那个碎花的，每种颜色，给我来两匹。”
这一下，不光是女售货员，连周围的顾客都倒吸一口凉气。
一匹布就够做两三身衣服了，她一开口就要六匹？
“我看你这人就是脑子有毛病！”女售货员彻底失去耐心，伸手就要来推搡俞淼，“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儿捣乱！”
陈建国和李莉也跟了进来，正站在门口看热闹。
“莉莉你看，我就说吧，她就是进来捣乱的，马上就要被赶出去了。”陈建国幸灾乐祸。
李莉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真是自取其辱。”
就在售货员的手即将碰到俞淼的胳膊时，俞淼动了。
她没躲。
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猛地往高高的柜台上一拍。
“啪！”
一声清脆炸响。
整个百货大楼一楼，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响声牢牢吸了过去。
只见柜台上，赫然放着一沓厚厚的、崭新的十元“大团结”。
那沓钱被银行的纸条捆得整整齐齐，五十张摞在一起，厚度惊人。
死寂。
女售货员的手僵在半空，眼睛圆睁，死死盯着那沓钱，下巴一点点垮掉。
门口，陈建国和李莉脸上的嘲笑彻底凝固。
陈建国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视网膜。
五百块！
那绝对有五百块钱！
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她不是被净身出户，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吗？
俞淼看都没看那个售货员一眼，自己动手，从那沓钱里抽出十三张，指尖一推，滑进柜台里面。
“一百二十块的手表，一块钱是布票的钱。”
然后，她又抽出几张，信手拍在旁边的布料柜台上。
“布料的钱，够不够？”
两个柜台的售货员这才从石化中惊醒。
刚才还一脸嫌弃的女售货员，脸上那鄙夷的神情瞬间融化，换上了一副近乎扭曲的谄媚笑容。
“哎哟！同志！您看我这眼力见儿！我给您包！马上就给您包起来！”
她手脚前所未有地麻利，拿出那块上海牌手表，用最好的包装纸仔仔细细地包好，还特意系上了一根红绳，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俞淼。
布料柜台的售货员也像被踩了尾巴一样飞奔过来，声音热情得发腻：“同志！您要的布，我这就给您扯！您还要点别的吗？我们这儿新到了毛线和的确良衬衫！”
“不用了。”
俞淼把手表放进口袋，又接过包好的六匹布料。
东西有点多，她一个人拿不下。
“小安，你帮姐姐拿一包。”
“嗯！”俞安看着那些漂亮的布料，眼睛亮晶晶的，他用力抱起一包最轻的，小脸上满是骄傲。
俞淼自己抱着剩下的，转身就走。
从始至终，她的视线都没有在陈建国和李莉身上停留哪怕一秒。
他们就像两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她就这么抱着一堆在此时堪称奢侈品的货物，从彻底石化的陈建国和李莉身边走过。
百货大楼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紧紧跟随着她的移动。
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羡慕，有灼热的不解。
当俞淼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门口时，她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只是微微侧过脸，对着身后某个方向，淡淡地飘来一句话。
“哦，忘了说。”
“谢谢你当初不娶之恩。”
说完，她拉着俞安，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百货大楼，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里。
李莉的脸色变得铁青，指甲深深掐进陈建国的胳膊，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她哪儿来的那么多钱？陈建国！你不是说她穷得叮当响吗！”
陈建国感觉不到胳膊上的疼。
他的脑子里，只有俞淼最后那句话在反复轰鸣。
谢谢你当初不娶之恩。
那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无形的掌印。
他死死盯着俞淼消失的方向，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陌生的恐慌，像是后悔，又像是别的什么，堵得他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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