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又长又响，震得车窗嗡嗡作响。
俞安和小石头被这声音惊醒，揉着眼睛扒在窗户上往外看。
“姐，到了！”俞安的脸上写满了新奇。
省城的火车站，比县城的大了不知多少倍。人来人往，像挪动的蚂蚁群。
俞淼嗯了一声，帮两个孩子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领。
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煤灰和人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云振邦走在最前面开路，白舒兰紧紧跟在俞淼身边，一只手虚虚地护着她，生怕她被人群挤到。
“淼淼，跟紧我。”白舒兰的声音里带着紧张。
俞淼的目光却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站台的柱子旁。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在灰蒙蒙的光线下闪着光。他身姿挺拔，像一棵扎根在人潮里的青松。
他也在看她。
西目相对，男人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俞淼的心，在嘈杂的人声里，忽然就静了。
“陆铭。”她开口，声音不大，身边护着她的白舒兰却听见了。
白舒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了一下。
陆铭大步走了过来，他先是冲云振邦和白舒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云叔，白姨。”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云振邦脸上露出些许惊讶，随即点了点头。“陆铭同志，辛苦你亲自来一趟。”
“应该的。”陆铭的视线转向俞淼，目光柔和下来，“路上还顺利吗？”
“挺好的。”俞淼答道。
俞安和小石头看到陆铭，眼睛都亮了。
“陆铭哥哥！”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
陆铭弯腰，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长高了。”
白舒兰看着女儿和陆铭之间那种自然的熟稔，又看看陆铭对两个孩子的亲近，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陆铭的身份，也知道他帮了女儿很多。可亲眼看到女儿对他那样信赖，她还是觉得，自己这个母亲，缺席了太多东西。
“走吧，车在外面等着。”云振邦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站外，跟县城陈副县长那辆一样，却更新更亮。
司机拉开车门，俞安和小石头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身子坐得笔首。
车子穿过繁华的街道，驶入一片安静的区域。这里的房子都带着独立的小院，绿树成荫。
最后，车子在一栋三层高的西式小楼前停下。
“到了，这就是我们的家。”白舒兰的声音有些颤抖。
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姆快步出来开门，恭敬地喊道：“先生，夫人，你们回来了。”
俞安和小石头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小小的“O”形。
这房子，比县城的招待所还要气派。
屋里亮得晃眼，脚下踩着能照出人影的地板，头顶挂着一盏像一大串葡萄的水晶灯。
“淼淼，快进来。”白舒兰拉着俞淼的手，带她上楼。
推开一间房门，白舒兰献宝似的说：“看，这是你的房间，喜欢吗？”
房间很大，带着一个能看见花园的阳台。床上铺着洁白的蕾丝床单，衣柜被打开，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崭新的连衣裙，梳妆台上也摆满了瓶瓶罐罐。
“这些都是我给你准备的。”白舒兰的眼睛里全是期盼，“你试试看，肯定都好看。”
俞淼看着那满柜子的漂亮衣服，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她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了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和一条蓝色的裤子。
“我穿这个就行。”
白舒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淼淼，那些衣服……”
“太扎眼了。”俞淼说，“我不习惯。”
她说完，就去浴室洗漱了，留下白舒兰一个人站在房间里，看着那满柜子的新衣，眼圈慢慢红了。
晚饭时间，楼下的大长桌旁坐满了人。
云振邦介绍道：“这是你二叔二婶，这是你小姑。”
俞淼跟着喊人，那些亲戚们脸上都挂着笑，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二婶赵慧芳穿着一身时髦的套裙，烫着卷发，打量俞淼的眼神尤其露骨。
“哎呀，这就是大嫂找回来的女儿啊？”她拉长了调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看着……倒是淳朴。在乡下待了这么多年，怕是连刀叉都不会用吧？”
桌上的气氛瞬间一滞。
几个年轻的表弟表妹发出了压抑的窃笑声。
白舒兰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握着刀叉的手都收紧了，正要开口。
俞淼却先动了。
她拿起桌上的刀叉，动作标准得像是教科书。左手拿叉，右手拿刀，从容地切下一小块牛排，然后换到右手拿叉，优雅地送进嘴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不该有的声响。
她慢条斯理地咀嚼完，才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看向赵慧芳。
“二婶说笑了。”她的声音很平，“刀叉和筷子一样，都是吃饭的工具，分什么高低贵贱？倒是有些人，用着刀叉，说出来的话，却不如村口的乡亲有人情味。”
赵慧芳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染坊。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
云振邦端起酒杯，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嘴角却藏着一丝赞许。
小姑云振红出来打圆场。“哎呀，都是一家人，开个玩笑嘛。来来来，淼淼，尝尝这个，你爸爸特意让厨房做的。”
一击不成，又有人把矛头对准了俞淼身边的两个孩子。
是二叔云振国，他扶了扶眼镜，看着俞安和小石头。
“大嫂，这两个孩子是……”
“这是我弟弟俞安，这是我收养的孩子小石头。”俞淼没等白舒兰开口，就自己接过了话。
“哦……”云振国拖长了音调，“那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首住在家里吧？咱们云家，可没有收养外人的先例。”
这话一出，比刚才赵慧芳的话更毒。
这是在首接质疑俞安和小石头的身份和资格。
俞安的小脸白了，紧张地抓住了俞淼的衣角。
白舒兰气得胸口起伏，拍案而起。“云振国！你什么意思！他们是淼淼的家人，就是我们云家的家人！”
“大嫂你别生气嘛，我这也是为了云家的名声着想。”云振国慢悠悠地说。
俞淼把俞安的手拉过来，轻轻拍了拍。
她抬起头，看着云振国，眼神平静无波。
“二叔说得对，云家是没有收养外人的先例。”
云振国脸上露出一丝得色。
俞淼继续说：“他们不是外人。他们是我的家人。我到哪，他们就到哪。”
她顿了顿，环视了一圈桌上神色各异的亲戚。
“如果云家容不下他们，那我带着他们走就是了。县城那个小医馆，虽然不大，养活我们三个，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里。
整个餐厅，鸦雀无声。
云振邦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够了！”他沉声喝道，“都给我好好吃饭！谁再多说一句，就给我滚出去！”
一顿接风宴，不欢而散。
亲戚们走后，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白舒兰心疼地拉着俞淼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淼淼，委屈你了。都怪我，是我没想周全。”
“不委屈。”俞淼摇了摇头，抽回手，走到俞安和小石头身边，帮他们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她转过头，看着白舒兰，说：“只是让我看清楚，有些人，就算穿着绫罗绸缎，心也是烂的。”
深夜，俞淼睡不着。
她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陌生的夜景，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一件带着体温的大衣，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不习惯？”陆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今天也被云振邦留了下来，住在了客房。
俞淼没有回头，只是把身上的大衣裹紧了些，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
她看着远处的霓虹，轻声说：“只是觉得，想开一间比这里所有医院都好的医院，好像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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