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岔路，王府的朱轮车驶向一侧，另一辆悬挂着明黄穗子的车驾则朝着御街深处缓缓而去。车窗垂帘放下，隔绝了长街灯火。婉心尚沉浸在方才御花园那无声的悸动里，指尖仿佛还留着碗莲花瓣的触感。而此刻，另一辆回宫的马车上，气氛却迥然不同。
车内空间宽敞，但只坐了晴儿与景舟二人。刚才随侍的宫人得了太后示意，皆留在外间候着。一盏固定在车厢壁上的琉璃风灯发出柔和的光晕，堪堪照亮一隅，却也足够勾勒出晴儿端坐在锦褥上的侧影。她微垂着眼帘，指尖下意识地着袖口缠枝莲的金线滚边，那份在人前滴水不漏的端庄松弛下来，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静。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格外清晰。尔文坐在斜对面，目光落在风灯跳跃的火苗上，又似透过那火光望着别处。他平日话就不多，此刻更是沉默，只有马车偶尔的颠簸让两人衣袍的暗纹在光线下无声交汇、又错开。
方才太后那声“凑成双”的余音，似乎还在狭小的空间里隐隐缠绕。皇奶奶向来眼神锐利，玩笑话也常带三分真意。晴儿想起席间，当那句带笑的调侃落下时，她分明感觉到身侧的景舟脊背似乎僵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像无事发生般执起酒盏向她遥遥致意，动作行云流水，滴水不漏。可那杯盏遮挡的瞬间，她似乎瞥见他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方才……多谢了。” 景舟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长久的寂静，低沉而平稳，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摇曳的灯火上，并未转向她。
晴儿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是道谢寿宴尾声时那个心照不宣的回礼。她唇角弯起极清浅的弧度，声音依旧是得体的柔和：“二公子客气。太后心慈，说的话便是好意，顺势而为罢了。” 她顿了顿，指尖的莲纹金线被抚得微暖，“二公子方才应对得极好。”
景舟这才缓缓转过视线，目光落在晴儿脸上。琉璃灯光不算明亮，映得她面容如同温润的瓷器，少了白日宴席上的华彩逼人，多了几分月下清辉般的娴雅。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辞，片刻后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平日里少有的迟疑：“皇奶奶疼爱之心，景舟……心中有数。”
他话说得含蓄，意思却彼此了然。那句“凑成双”虽是玩笑，可在这权贵之家，戏言未尝不能成真。今日众种目光交错，心绪流转，皆因那句看似无意实则重若千钧的话而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是凝滞的尴尬，反而滋生出一丝微妙的、需要重新审视的某种氛围。车轮声、马蹄声成了唯一的背景。
片刻后，还是景舟再次开口，他的目光掠过晴儿腕间一抹温润光泽，声音放得比方才更低了些：“格格腕上这枚青玉莲纹镯，素雅清贵，很趁格格。”
晴儿心中微微一跳。这枚镯子是她常年佩戴之物，玉质温润，内圈刻着极精致的缠枝莲纹，非近身不可见其妙处。方才在宫门口临别行礼时，衣袖微抬，露出的也不过一瞬。他的眼睛竟如此锐利……还是说，目光本就流连于此？这个认知让她的指尖在广袖中轻轻蜷缩了一下。
她抬腕，青玉镯在灯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幼时得了这镯子便一首戴着，有些年头了。二公子好眼力。”她微微一笑，语气平常，却将话题悄然引开，“王府花园那株嫁接的牡丹王，听闻是二公子一手培育？开花时定是盛景。”
景舟的眼底似有亮光闪过，显然被触到了心头所好。他略略坐首了些：“是棵晚霞映雪。嫁接了几次方成，今年初春才现了花苞，不过尚未尽开。府中几个花匠总说不妥，我却偏觉那初绽带露的时节最是动人。”
提及花木，他身上那份刻板勋贵子弟的拘谨淡去了不少，眉宇间添了几分专注的神采。晴儿安静地听着，时而颔首，偶尔恰到好处地接上一句关于嫁接手法或花期的询问。她不精于此道，但胜在善听，心思剔透，接话总能点在关键处，倒让一向对花木颇有钻研的尔文觉得……很投机。
车厢内渐渐只剩下他低沉醇厚的声音，细述着移栽、嫁接、花期催控的种种心得与巧思。晴儿专注地望着他，风灯的光在她眼中映出小小的、跳跃的光点。原来这位以沉稳端方著称的王府二公子，谈及痴迷之事时，眼中竟有如此专注而明亮的光彩。那光芒消解了他眉宇间因常年身处权力中心而凝成的几分冷硬，显出一种难得的、近乎少年气的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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