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择在御花园最大的敞轩“澄辉阁”举办。阁外空地上，香案早己设妥，各式月饼与新鲜瓜果整齐陈列，专待祭月之时；轩内则灯火亮如白昼，丝竹之声婉转悠扬，一派热闹景致。
小燕子穿着一身簇新的石榴红缂丝裙，像只欢腾的雀儿，围着香案打转，对着那脸盆大的“团圆月饼”啧啧称奇：“皇奶奶！这月饼够咱们吃一个月了吧？”
太后被她逗得首笑：“你这泼猴！就知道吃！那是祭月用的，寓意团圆圆满！”
永琪在一旁小心护着她，生怕她毛手毛脚碰到了什么：“你慢些，仔心瓜果滚一地。”
尔康则陪着紫薇，安静地望着轩外渐次升起的宫灯。紫薇手中执着一柄纨扇，扇面绣着桂子月中落的图样，尔康低声与她说着什么，她微微颔首，侧脸在灯下柔美静谧。
尔泰和班杰明对祭月的仪式更感兴趣，班杰明甚至拿出了炭笔速写本，飞快地勾勒着场景，尔泰在一旁低声解释着各种习俗。
婉心到得稍晚。她果真穿了那身新裁的霞光紫比甲，内衬月白衫子，颜色搭配得极是温婉端庄。发间簪了一对小小的金桂珠花，与耳畔珍珠相映生辉。她才进轩，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寻向臣僚席次。
傅宴泽今日穿了一身深青色的官服，补子上绣着云雁衔芦的纹样，衬得他愈发沉稳肃穆。他似乎正与同僚交谈，目光却在她进门的刹那便准确无误地掠来，在她那身霞紫与月白上停留一瞬，随即自然移开，唯有唇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泄露了心绪。
晴儿是伴着太后最后到的。她依旧是一身清淡颜色，浅碧色织暗竹叶纹的宫装，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是鬓边一枝新折的、金灿灿的丹桂。太后瞧着她，笑道：“嗯，这桂花好，又香又应景，比那些金晃晃的首饰强多了。”
祭月仪式后，宴席正式开始。御膳房呈上了各色月饼，琳琅满目。小燕子每种都想尝，永琪只得帮她切成小块。尔康细心地将五仁馅的挑出，将紫薇最爱的枣泥豆沙的递到她面前。
婉心取了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玉月饼，轻轻咬开，竟是清甜的莲蓉馅，口感细腻异常。她微微一愣，想起自己前日试做的那几枚…因是头回用那模子，火候掌握得不好，饼皮略硬，馅料也稍甜了些。而口中这枚，分明是御膳房高手所制。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傅宴泽的方向。他正执杯与同僚对饮，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掠过她面前的碟子，与她疑惑的眼神一碰，极轻微地颔首，随即转开。那意思分明是：模子玩玩便好，吃食…还是御膳的精细。
婉心垂下眼帘，指尖在袖中轻轻捏了捏那枚一首带着的双兔模子，心底泛起一丝微甜的暖意，又夹杂着些许被看穿心思的羞赧。
另一侧，宫人为晴儿斟上一杯热茶。她执起，却是一杯桂花茶。并非用她那套小器所煮，而是御茶房的手笔，茶汤澄黄，桂花浮沉，香气却不如景舟送的那清露纯粹浓郁。她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目光掠过窗下那套安静陈列的白泥小炉。
景舟正与傅宴泽低声交谈，似乎感受到目光，抬眼望来。见她手中茶盏，他眼神沉静，并无表示，只极自然地执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向她所在的方向略一举杯，随即饮尽。动作流畅，不见丝毫刻意，仿佛只是宴席间的寻常致意。
晴儿唇角微弯，也执起茶盏，向他略一回敬。
宴至中途，帝后与太后移驾阁外赏月，众人自然相随。一轮金黄的圆月己升至中天，清辉遍洒，将御花园照得恍如白昼。宫灯次第熄灭，更显月华如水。
小燕子兴奋地指着月亮：“皇奶奶您看！月亮里好像真有桂树和玉兔！”
太后笑着点头：“是啊，所以咱们才要祭月，祈求团圆美满。”
永琪站在小燕子身后，仰头望着明月，低声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尔康与紫薇并肩立于水边，水中月影与天上月交相辉映。尔康轻声问：“冷吗？”紫薇微微摇头，将纨扇收拢，指向水中月影：“你看，像不像两轮月亮？”
尔泰和班杰明则还在争论月亮上的阴影更像兔子还是蟾蜍。
婉心悄悄退到一丛桂树旁，仰头望着那轮圆满的月。月光洒在她霞紫的比甲上，泛着柔和的光泽。脚步声自身后靠近，清冽的松针气息淡淡传来。
“昭阳公主也在此赏月？”傅宴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婉心没有回头，轻轻“嗯”了一声：“今夜月色极好。”
“是的，“月到中秋分外明。”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臣前日所呈模子，昭阳公主...可还喜欢？”
婉心指尖悄悄蜷缩，将袖中那方月饼模子捏得更紧些，声音轻得像月下的风：“大人这份巧思，婉心……很是喜欢。”话音稍顿，她似是攒了些勇气，微微侧首望向他，眼底带着点软意的斟酌：“只是那模子雕工这样精细，定是耗神又费力。大人本就公务繁忙，实在不必……为我费这份心。"
“无妨。”他温声打断，目光先落在天边朗月上，随即缓缓移到她被月光浸得柔和的侧脸，语气里藏着不易察的轻缓：“亲手雕琢时，心里反倒格外静。待完工时再看，倒觉得……神思比往常更清明些。”
婉心心头一怔，忙转回头，耳根发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陪她站着。月光将两人的影子印在地上，拉得很长，偶尔因微风拂过树梢而轻轻摇曳，交织一瞬，又悄然分开。
不远处，太后由宫人扶着，笑吟吟地看着满园子沐浴在月华下的年轻人，对身旁的老嬷嬷低声道：“月圆人团圆，哀家就盼着…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一个都不少，都这般好好的。”
老嬷嬷笑着应和：“老祖宗福泽深厚，孩子们定然都好好的。”
太后目光慈爱，缓缓扫过那些成双成对、或明或暗的身影，最终落在身侧晴儿沉静的侧脸上。晴儿正仰头望着明月，月光在她浅碧的衣襟和鬓边的金桂上流淌，她腕间的沉香木珠沉静地贴着她纤细的腕骨。
一阵夜风拂过，带来浓甜的桂花香，也吹落些许细碎的金黄桂子，如星雨般，悄然洒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发梢。
万籁俱寂，唯有月华无声流淌，将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祈愿与悄然滋长的情愫，温柔地包裹、照亮，融入这亘古不变的、圆满的清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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