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香铺的午后，总是格外静谧。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那些悬挂风干的草药和整齐码放的香料，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阿难正坐在柜台后，用一把小巧的银质研杵，不紧不慢地碾磨着石臼里的紫苏叶。
她的动作轻柔而富有节奏，每一次碾磨，都带出草木最纯粹的清香，那香气与店铺里其他上百种香料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能安抚人心的独特氛围。
苏府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似乎与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小香铺，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份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是一颗正在耐心等待着回音的，猎人之心。
她在等一颗果实，一颗由仇恨浇灌、由恐惧催熟的果实，从苏家那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大树上，重重坠落的声音。
后巷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老鼠搔刮木板的声响。
那是她和小翠约定的暗号。
阿难放下手中的研杵，用湿布擦了擦手，起身走进了后院。
小翠正蜷缩在后门的阴影里，身上那件粗布衣衫沾满了污渍，整个人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瘦小，也更加惊惶。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不停地哆嗦着，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无法驱散的恐惧，就像一只刚刚从捕兽夹下侥幸逃生的兔子。
看到阿难走出来，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掌……掌柜的……”
阿难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只温热的菜包，还有一个小小的水囊，递到她的面前。
小翠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啃着包子，又猛灌了几口水，才总算缓过一口气来，但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府里……府里出大事了。”
她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自从……自从大小姐出事之后，夫人……夫人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阿难静静地听着，她的沉默，反而给了小翠一丝倾诉的勇气。
“前天夜里，我……我正好当值，路过夫人的正房，就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像是在砸东西。”
小翠的眼中，浮现出当时那恐怖的场景，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那声音，响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什么东西都砸了，我……我后来偷偷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天哪，满地都是碎片，那套……那套官窑出的十二月花神杯，夫人平日里碰都不许我们碰一下的，全都……全都碎成了渣。”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更可怕的细节。
“还有……还有墙上挂着的那副《百鸟朝凤图》，是……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也被夫人用剪子给……给绞成了布条。”
阿-难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她能想象出，沈如霜在那个密闭的房间里，是如何歇斯底里地发泄着她的愤怒与无助。
那些被砸碎的珍贵瓷器，那些被绞烂的名贵书画，不仅仅是器物，更是沈如霜身为苏家主母的体面与骄傲。
如今，她亲手将它们全部毁灭了。
“夫人她……她就在那一堆碎片里，披头散发的，嘴里不停地骂，骂大小姐不争气，骂老爷没用，骂那些在外面传闲话的长舌妇，骂得……骂得特别难听。”
小翠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
“后来，她就开始骂一个名字，她说……她说‘阿难’，说你是个妖女，是个贱人，说一定要把你……把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小翠说完，恐惧地看着阿难，生怕自己转述的这些恶毒诅咒会惹怒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
但阿难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小翠口中那个被诅咒的对象，与她毫无关系。
“大小姐呢？”
阿难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大小姐她……她更惨。”
小翠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忍。
“她整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只要一见到光，一看到镜子，就开始发疯，用头去撞墙，嘴里喊着‘有鬼，有鬼’，几个粗壮的婆子都按不住她，手腕上，脸上，全是她自己抓出来的新伤，旧伤还没好，又添了新的，那样子……简首没法看了。”
“府里请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连宫里的太医都来看过了，都说是心病，开了再多的安神汤，也没用。”
“现在，整个苏府，就跟个活死人墓一样，谁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下一个被拖出去打断腿的，就是自己。”
小翠说完了，她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
阿难从袖中又取出一个比上次更重的钱袋，塞进她的手里。
“这些钱，够你在京城外买一处小小的田庄，安稳度日了。”
阿难淡淡地说道。
“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也不要再回苏府，走得越远越好，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小翠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得到的不是新的任务，而是离开的指令。
她捏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一时间百感交集，对着阿难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后院里，又恢复了寂静。
阿难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去。
她抬起头，看着西西方方的天空，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沈如霜。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用一碗毒汤，一口薄棺，就将她所有对亲情的幻想彻底埋葬的女人。
那个在她被活埋时，亲手为棺材铲上第一捧土的，她的嫡母。
此刻，也正在品尝着被活埋的滋味。
她的骄傲，她的希望，她的脸面，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随着苏云绮那张被毁掉的脸，被关进了那间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正在一点一点地腐烂，崩溃。
这胜利的果实，带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却又如此的甘美。
阿难缓缓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飘来院角那几株忍冬花的清香。
那是一种能清热解毒，也能安抚心神的药材。
她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沈如霜那张因愤怒和焦虑而扭曲的脸，浮现出苏云绮在噩梦中挣扎尖叫的模样。
一个绝望的，走投无路的母亲，为了拯救自己唯一的女儿，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
她会寻遍天下名医，会求神拜佛，甚至，会去相信那些最不可能的，最荒诞的传言。
比如，一个能创造出“刹那芳华”这等神物的西域调香师，会不会，也有办法，解开这“上天降下的诅咒”呢？
阿难的嘴角，终于牵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冰冷而诡谲的弧度。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调香室，目光扫过那些瓶瓶罐罐。
这里面，有能让人容光焕发的奇珍，也有能让人肠穿肚烂的剧毒。
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毒药，从来都不是这些东西。
最厉害的毒药，是包裹在希望糖衣之下的，那一丝致命的诱惑。
她己经成功地将沈如霜逼入了绝境，让她变成了一头受伤的，暴躁的，却又无计可施的困兽。
而现在，是时候，为这头困兽，递上一根看似能够救命的，涂满了剧毒的稻草了。
她决定，要利用沈如霜的失败与绝望，以一个“治疗者”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踏入那个曾经埋葬了她的，苏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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