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的眼睛,变成了一面最隐秘,也最忠实的镜子。
它倒映着沈如霜每日的生活,倒映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然后,再通过那条建立在酱醋油盐之上的秘密渠道,将这些影像,原封不动地,传递到那个身处暗处的,真正的“姐姐”面前。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格,照进那间奢华而压抑的卧房时,画屏会端着一盆温热的洗漱水,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她会看到,沈如霜在锦书的伺候下起身,第一件事,不是梳妆,也不是用膳,而是从床头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子里,取出一本己经翻得起了毛边的《玉匣记》。
沈如霜会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将今日的“宜”与“忌”,看上整整一刻钟。
若上面写着“宜嫁娶,忌远行”,她便会一整天都守在府里,连去探望女儿的次数,都会比往常多上几分。
若上面写着“忌动土,诸事不宜”,那她一整天的脸色,都会阴沉得如同暴雨将至,任何一点小小的差错,比如茶水烫了半分,或是走路的声音大了些许,都会引来她雷霆般的怒火。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小丫鬟,在擦拭博古架时,不小心将一只用来祈福的玉麒麟碰倒了。
玉麒麟并没有摔碎,只是在地上滚了两圈。
但沈如霜的脸色,却在瞬间变得惨白。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预兆,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小丫鬟,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拖出去,给我狠狠地打,打到她咽气为止。”
锦书上前劝了两句,也被她一把推开。
“晦气的东西,留着她,只会给这个家招来更多的灾祸。”
画屏就站在一旁,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将沈如霜那副因恐惧而扭曲的,充满了非理性狂怒的表情,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当晚,她送往柳叶巷的纸条上,便多了一行字。
“夫人极信鬼神命理之说,忌讳‘破’与‘倒’,视之为不祥。”
白日里的沈如霜,是一头被迷信与焦虑牢牢困住的,焦躁的困兽。
而到了夜晚,当她卸下所有坚硬的伪装,沉入梦乡时,她便成了一个被无边恐惧追猎的,可怜的囚徒。
画屏被安排在夜间值守,这是锦书对她的一种变相惩罚,让她无法得到安稳的睡眠。
但这,却为阿难,打开了一扇窥探沈如霜灵魂最深处秘密的,绝佳的窗户。
沈如霜的卧房,到了夜晚,比白日里还要明亮。
从床头的八宝琉璃灯,到屋角的落地烛台,再到桌案上的羊角宫灯,大大小小,足足点了八盏灯。
锦书曾私下里告诫过所有值夜的丫鬟,夫人畏黑,这些灯,必须彻夜长明,一盏也不能熄。
若是有哪盏灯的烛火弱了,或是灯油将尽,必须立刻,悄无声息地,为其添上。
画屏就坐在外间的矮凳上,借着那满室通明的光亮,做着一些针线活,耳朵,却像最警觉的猫一样,时刻捕捉着内室里传来的,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起初的几个时辰,沈如霜的呼吸还算平稳。
但一到子时,那个被她强行压抑在心底的梦魇,便会准时降临。
她的呼吸,会变得急促而紊乱,盖在身上的锦被,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抓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细碎的,不成句的呓语,开始从她的喉咙深处溢出。
画屏会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蹑手蹑脚地,走到珠帘旁,将身子藏在阴影里,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冷……好冷……”
沈如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无助的颤抖。
“……别过来……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头,在柔软的枕头上,不安地左右摇摆着,仿佛在躲避着什么看不见的,正在逼近的东西。
画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最关键的信息,即将出现。
果然,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一个名字,如同被诅咒的音节般,清晰地,从沈如霜的唇间,吐了出来。
“……惊蛰……”
画屏的身体,猛地一僵。
苏惊蛰。
那个传说中,被大小姐嫉恨,最终“暴病夭亡”的,二小姐的名字。
也是那个在满城流言中,化作厉鬼,前来索命的,冤魂的名字。
“……惊蛰……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挡了绮儿的路……”
沈如霜的呓语,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惊恐。
“……那天的雨……好大……泥……好冷……”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真的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冰冷。
“……我给了你体面……让你病逝……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啊。”
一声凄厉的,划破了深夜寂静的尖叫,猛地从沈如霜的口中爆发出来。
她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脸上,全是豆大的冷汗。
她的眼睛,惊恐地,毫无焦距地,死死盯着床帐顶端那片虚无的黑暗,仿佛那里,正站着一个她最恐惧的,无形的鬼影。
画屏立刻冲了进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关切。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为沈如霜倒了一杯温热的安神茶。
沈如霜过了好半晌,才从那极致的恐惧中,缓缓回过神来。
她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惶恐,她一把抓住画屏的手,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画屏的手腕捏碎。
“灯……灯是不是暗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画屏连忙环顾西周,那八盏灯,明明都亮得如同白昼。
“没……没有啊,夫人,灯都亮着呢。”
“亮着?”
沈如霜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怀疑与不安。
“那……那我为什么……觉得这么黑……”
她喃喃自语着,松开了画屏的手,用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都紧紧地包裹了起来,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蜷缩在自己构筑的,脆弱的堡垒里,瑟瑟发抖。
那一夜,沈如霜再也没有合眼。
而画屏,则将她说的每一句梦话,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第二日,她送往柳叶巷的纸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写得更长,也更详细。
“夫人畏黑,即便满室光明,亦觉身处黑暗。”
“夜夜梦魇,常于梦中,呼二小姐‘惊蛰’之名。”
“梦话提及‘冷’、‘雨’、‘泥’等字眼,言语间,似有极大亏欠与恐惧。”
阿难的香铺里,一灯如豆。
她将从柳叶巷取回的,画屏在过去半个月里,陆陆续续传递出来的所有纸条,都平铺在了桌案之上。
每一张纸条,都是一块拼图。
而现在,所有的拼图,都己集齐。
阿难的手指,从那些记录着沈如霜日常言行的字迹上,缓缓划过。
“迷信鬼神,笃信命理。”
她的指尖,停留在“玉麒麟”那张纸条上。
“非正常的,对黑暗的恐惧。”
她的目光,落在了“八盏灯”的记录上。
最后,她的视线,凝固在了那张记录着沈如霜梦话的,最新的纸条上。
“惊蛰。”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念出了那个早己被她抛弃的名字。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追忆,没有伤感,更没有仇恨。
那个名字,对她而言,己经不再代表她自己,而是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可以用来精准打击敌人心理防线的,最完美的,也是最致命的,“弹药”。
迷信,畏黑,以及,那份深埋在心底,日夜啃噬着她良知的,对“苏惊蛰”的,无法言说的恐惧与亏欠。
这三者,便是构成沈如霜精神世界的三根支柱。
而阿难要做的,就是将这三根支柱,一根一根地,彻底摧毁。
她看着桌上那些零碎的情报,在她的脑海中,这些“弹药”,己经自动组合成了一个完整而致命的,针对沈如霜的,心理攻击计划。
她己经找到了那颗跳动在层层铠甲之下,最脆弱,也最致命的心脏。
她掌握了攻击的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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