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义庄的空气里弥漫着陈腐木料和经年尘埃混合的冰冷气息。
一盏孤灯被置于粗糙的木桌中央,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角落里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却也让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成狰狞的鬼魅。
马西蜷缩在桌子对面的长凳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上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着。
阿难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目光平淡如水,仿佛眼前这个因恐惧和贪婪而瑟瑟发抖的男人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解开了钱袋的系绳。
哗啦一声,带着迷人光泽的银锭从袋口滚落出来,在桌面上堆成了一座晃眼的小山。
每一块银锭都反射着油灯的光芒,那光芒像钩子一样,瞬间勾住了马西的全部心神。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手指在膝盖上不停地抓挠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几乎要将脸贴到那堆银子上。
阿难将钱袋推向桌子中央,声音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这里是五百两,足够你在任何一个地方买一处宅子,娶一房媳妇,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马西的眼睛里爆发出炙热的光芒,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堆银子,指尖几乎己经碰到了冰凉的金属。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另一股更深沉的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那份贪婪彻底浇熄。
他的手猛地缩了回来,仿佛被烙铁烫到了一般。
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向阿-难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哀求:“不,不,我不能要,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
阿难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她没有说话,只是又从袖中取出了另一个小一些,但入手分量却更沉的锦囊。
她将锦囊打开,金灿灿的光芒顿时从里面倾泻而出。
十根小黄鱼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面上,与旁边的银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黄金独有的色泽,比白银更具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马西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这辈子只在赌坊的大豪客手里见过一次金条,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离它这么近。
阿难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静:“这些,再加上那些银子,够你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开一家铺子,做个富家翁。”
马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满是污渍的衣襟上。
他一会儿看看那些金子,一会儿又恐惧地瞥向门口的方向,仿佛苏家的打手下一刻就会破门而入。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嘶哑地喊道:“没用的,这些都没用!”
他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他用手抓着自己油腻的头发,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们不懂,你们根本不懂苏家有多可怕。”
他停下脚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阿难:“尚书大人在朝中是什么地位?苏夫人的娘家又是何等权势?我只是一个下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奴才!”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你们以为他们只是把我赶出府那么简单吗?他们警告过我,如果敢多说一个字,不止是我,我全家,我老家的亲戚,都会被从这世上抹掉,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越说越怕,最后又跌坐回长凳上,双手抱头,身体缩成一团。
他低声呜咽着,反复念叨:“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阿难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的模样,眼神中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她等到马西的呜咽声渐小,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才缓缓将桌上的金银都收回到袋子里。
钱袋被系紧的声音在寂静的义庄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次审判的落槌。
马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不解地看着她。
阿难将两个钱袋随手放在一边,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锁定了马西的眼睛。
她轻声问道:“你老家是沧州府的吧?”
马西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悲戚瞬间被警惕所取代。
他含糊地应道:“我不记得了,离家太久了。”
阿难没有理会他的否认,继续用平缓的语调说下去:“沧州府,榆林县,马家村,村口有一棵三百年的老槐树,对不对?”
每一个准确的地名,都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马西的心上。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开始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难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那是一种夹杂着怜悯的冰冷:“你离家十年,每年都会托人往家里寄钱,一分不少,即便是在赌坊输得精光的时候,给家里的钱也从未断过。”
她顿了顿,给了马西一个喘息的机会,然后才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因为你家里,有一个六十七岁的老母亲,她从去年冬天就开始咳嗽,咳得整夜睡不着觉,开春之后就再也没能下床。”
马西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神秘女人。
阿难继续说道:“乡下的郎中都看过了,只说是陈年劳疾引发的肺痨,开了些汤药吊着,但人却一天比一天虚弱,如今己经水米不进,郎中断言,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你胡说!”马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尖叫道。
他指着阿难,因为愤怒和恐惧,手指都在剧烈地颤抖:“你……你们调查我!你们居然敢调查我的家人!”
阿难缓缓地站起身,她的身形纤弱,此刻在马西面前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
她首视着马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苏家能让你死,但他们救不了你娘。”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马西的心坎上,将他刚刚筑起的所有防备和伪装砸得粉碎。
他脸上的愤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是啊,苏家可以轻易地捏死他,却绝不会费心去救一个老农妇的命。
他下去,重新坐回长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嘴里喃喃自语:“没救了……没救了……”
阿难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有救。”
马西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阿难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肯将一年前活埋苏家大小姐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作为人证,指证苏正明与沈如霜的罪行,我就能救你母亲的命。”
马西的嘴唇翕动着,沙哑地问道:“你……你怎么救?”
阿-难的目光转向了门口的方向,那里侍立着两名身穿黑衣的护卫,那是靖王府的标志。
她缓缓说道:“这不是我的承诺,是靖王殿下的承诺。”
“靖王?”马西浑身一震,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分量,远比苏尚书要重得多。
阿难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靖王殿下己经接手此案,他可以派宫里的御医亲自去沧州府为你母亲诊治。”
“御医……”马西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渴望和希望。
那是给宫里娘娘们看病的太医,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神仙人物,是他这种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存在。
阿难看着他神情的变化,知道火候己经到了。
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给了他最后的选择:“宫里的御医,用的是宫里最好的药材,不说能让你母亲痊愈,但至少能为她续命三年五载,让她安享晚年。”
她俯下身,凑到马西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机会只有一次。你可以选择继续为苏家保守秘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你母亲在病痛中孤独地死去,让你这辈子都活在不孝的悔恨里。”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钻入马西的脑海深处:“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说出真相,换她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一个赌徒,总该知道什么时候该下最大的赌注。”
马西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比之前看到金银时抖得更加厉害。
他的脑海里,一边是苏家那张牙舞爪、随时能将他撕碎的狰狞面孔。
另一边,却是母亲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一声声呼唤他小名的衰弱模样。
恐惧和孝心,在他的内心深处展开了一场天人交战的撕扯。
他想到了自己离家时,母亲塞到他怀里的那几个煮熟的鸡蛋。
他想到了母亲佝偻着背,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目送他远去的背影。
他想到了每年收到他寄回的银两时,母亲托人回信说自己一切都好,叫他不要挂念的那些谎言。
十年了,他这个不孝子,除了寄回去一点银子,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如今她就要死了,而他却有一个能救她性命的机会摆在眼前。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会夜夜被噩梦纠缠,会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余生。
对苏家的恐惧依然存在,但对母亲即将死去的恐惧,和那份迟来的、汹涌的孝心,最终压倒了一切。
马西紧紧地咬着牙,牙关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表情在挣扎,在痛苦,在权衡。
终于,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断了。
两行混浊的泪水,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他不再是那个烂赌成性、贪生怕死的赌徒马西,他只是一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儿子。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被泪水和鼻涕弄得一塌糊涂的脸上,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阿难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撞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他的声音被浓重的哭腔堵得支离破碎,却无比清晰地在空旷的义庄里回响。
“我……我说……求求你,救救我娘……”
他的情感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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