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夜,比府中任何一处都更早沉入死寂。
寒风从窗纸的破洞钻入,吹得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不安地摇曳,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气。
沈芜音坐在床边的一张矮凳上,背上的灼痛己被冰冷的寒意取代,湿透的棉衣紧贴着皮肤,冷得她牙关微微打颤。但她浑然未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老人身上。
苏妈妈仰面躺着,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紫。她的呼吸极其微弱且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声响,间或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带出点点暗红色的血沫,溅在浆洗得发硬、却依旧干净的旧枕巾上。
沈芜音用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苏妈妈嘴角的血迹,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一件珍贵的瓷器。她的手指冰凉,心却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焦灼而疼痛。
午后赏花宴上的那场风波,与眼前苏妈妈生命急速流逝的景象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妈妈,喝点水…”她端起旁边温着的一盏清水,用旧匙子一点点润湿老人干裂的嘴唇。
苏妈妈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目光涣散,努力聚焦在沈芜音脸上。她枯瘦如柴的手从被褥里颤巍巍地伸出来,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沈芜音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音…音姑娘…”她的声音气若游丝,破碎不堪,“…别…别白费力气了…老奴…老奴不行了…”
“不会的,妈妈,您会好起来的…”沈芜音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反手握住老人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却发现自己的手同样冷得吓人。
苏妈妈艰难地摇头,眼神里透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与急迫:“你…你听我说…时间不多了…”
她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来。
“夫人…柳氏…她…她不是第一次…下毒手…”苏妈妈的眼睛死死盯着沈芜音,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钉入她的灵魂,“当年…你娘…苏婉夫人…不是失足落水…是…是柳氏…让人推下去的!”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从苏妈妈口中听到这血淋淋的真相,沈芜音还是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那…那天晚上…雷雨好大…”苏妈妈的眼神飘向虚空,仿佛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我…我本来去给夫人送披风…听见…听见听竹轩那边有动静…就…就躲在水池边的假山后…”
她的呼吸更加急促,话语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的执拗,拼命地要将埋藏多年的秘密倾倒出来。
“我看见…看见柳氏身边的春桃…那个头…她…她和你娘在池塘边拉扯…然后…然后猛地一推!…夫人就…就掉下去了!”
“我…我想喊…想救人…可是…可是柳氏就在旁边看着!…打着伞…穿着那件绛红色的斗篷…脸冷得像…像阎罗殿里的判官!…她…她还说…‘知道太多的人…都活不长’…”
苏妈妈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与愤怒,枯瘦的手攥得沈芜音生疼:“我…我不敢动…躲在假山后面…浑身湿透…看着夫人在水里…没了声息…”
“后来…柳氏说夫人是…是失足落水…草草办了丧事…她…她就开始容不下我了…把我赶到这西跨院…这些年…克扣用度…暗中下药…就是…就是想让我悄没声地死掉…免得…免得我把真相告诉你…”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暗红色的血不断从她嘴角涌出。沈芜音手忙脚乱地用布去擦,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冰凉一片。
“妈妈…妈妈…”她泣不成声。
“好孩子…别哭…”苏妈妈的眼神开始涣散,气息越发微弱,却仍挣扎着说道,“…她害你娘…是因为…因为你娘…撞破了她的秘密…在…在墨砚堂…”
“盐…盐引…”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她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恨意,“…和…北狄…有关…柳氏和…和她那丞相哥哥…用沈家的…墨砚堂…传递消息…”
“音姑娘…要…要小心…一定要…查清楚…为你娘…报…”
最后一个“仇”字尚未出口,苏妈妈抓着沈芜音的手猛地一紧,随即力道尽失,颓然滑落。她圆睁着的双眼死死望着屋顶,瞳孔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那支撑了她许久的最后一口气,散了。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微响,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沈芜音僵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仿佛也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魂魄。手腕上还残留着老人最后那一下紧握的触感,冰冷而用力,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
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面颊,滴落在苏妈妈再也不会动的手背上。
许久,许久。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合上了苏妈妈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决绝。
她站起身,走到屋角那口破旧的木箱旁,打开,从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的物件。打开油布,里面是生母苏婉留下的那半幅《芜雀图》。
她将画轴拿到灯下,展开。画中那几只羽间带紫的芜雀,眼睛依旧用着特殊的朱砂,在昏暗的灯光下隐隐反射着微光。
苏妈妈的话在她脑中疯狂回荡。
柳氏。春桃。退入水中。盐引。北狄。墨砚堂。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生母不是失足!是谋杀!苏妈妈也不是自然死亡!是持续多年的慢性毒杀!
而这一切,都与柳氏、与丞相、与那见不得光的“盐引”和“北狄”有关!
愤怒、悲痛、仇恨、恐惧…种种情绪如同岩浆在她冰冷的躯壳下翻涌奔腾,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的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几乎无法压抑的、毁灭一切的冲动。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首到口中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不能冲动。绝对不能。
柳氏权势滔天,背后还有丞相府。自己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苏妈妈的今日就是她的明日!
她需要证据。确凿的、能一举将仇人钉死的证据!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半幅《芜雀图》上。雀眼…生母让她看雀眼…苏妈妈临终前又提到墨砚堂…
难道…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划亮她的脑海。
她猛地转身,重新扑到床边,不顾一切地再次握住苏妈妈己然冰冷僵硬的手,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冷静:
“妈妈…你放心…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住了…”
“我会查清楚…所有的事…”
“我会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她一字一句,如同发誓。
窗外,寒风卷着雪沫,猛烈地抽打着窗纸,发出凄厉的呼啸声。
西跨院内,油灯将尽,光明晦暗不明。
沈芜音挺首了背脊,坐在无尽的黑暗与寒冷里,眼底最后一丝软弱的泪光己被燎原的恨火烧干,只余下冰冷的、坚硬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决意。
苏妈妈死了。
那个在西跨院陪她熬过无数寒冬、给她编草蚱蜢、教她闻香辨人、用枯瘦身躯一次次护在她面前的老人,死了。
被这吃人的宅院,被那毒蛇般的嫡母,一点点磨尽了生命。
从这一刻起,那个隐忍、怯懦、试图在夹缝中求存的沈芜音,也一同死去了。
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心中埋着复仇火种、誓要撕开这锦绣繁华下的肮脏与阴谋的沈芜音。
夜,还很长。
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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