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内，安静得能听到地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灰发剑圣依旧保持着闭目凝神的姿态，周身气息沉静如水，只有指尖无意识地在软榻扶手上极轻地叩击着，那是体内磅礴力量有序运转的外在显化。
明珠公主今日带来的，是李铁勺最新力作——百合金合杏仁酪。选用初春最早一批含苞的百合，取其清心之效，与上等杏仁细细研磨成浆，用文火慢炖，滤去残渣，最后调入一丝极为清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桂花蜜引味，点入几滴晨露。成品洁白如玉，温润细腻，香气清幽含蓄，不似以往点心那般甜香霸道。
“前辈前辈！快尝尝这个！” 明珠公主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温热的甜白瓷小碗，献宝似的递到软榻前，“李伯伯新做的！叫…叫百合杏仁…呃…酪！他说这个不甜，清心润肺，对你身体好！” 她努力复述着李铁勺的话，小脸上满是期待。
灰发剑圣缓缓睁开眼。目光掠过那碗洁白细腻的酪浆，最终落在明珠那亮晶晶、写满“快夸我李伯伯”的眼睛上。他沉默地接过小碗，白玉般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瓷壁。
他没有立刻食用，而是低头，轻轻嗅了嗅那清幽的、带着一丝微苦杏仁和淡淡花香的气息。
就是这个味道。 那份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并非来自味蕾，而是源自更深层的地方——他的神魂，或者说，那些被仙丹药力和时光尘埃深深掩埋的…记忆碎片。
他拿起碗边配套的、同样质地的甜白瓷小勺，舀起一勺乳酪送入口中。
口感顺滑细腻，微温。杏仁的甘润与百合的清苦完美融合，最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蜜，如同画龙点睛，将所有的滋味轻盈地挑起，归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平和与宁静。
味道…很好。 甚至可以说，是李铁勺目前做出的、最符合他如今身体状况和心境的作品。
但是…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碎裂声响起。
不是碗碎了，是…某种禁锢，松动了。
灰发剑圣的动作猛地顿住！握着小勺的手指微微收紧。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
【记忆碎片一：苦味】 …无尽的黑暗…冰冷的石壁…滴答的水声…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满是铁锈般的腥甜…还有…一种极苦极苦的草药味，被强行灌入口中，试图压制那肆虐的、阴寒的毁灭性能量…一个模糊的身影，焦急地…是谁？…*
【记忆碎片二：幽香】 …似乎是一处静谧的山谷？月光如水…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冷冽的幽香，不是桂花，像是…雪莲？还是寒梅？…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说话，语调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此物性寒，只能暂缓，若要根除，需寻…” 寻什么？…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记忆碎片三：暖甜】 …画面骤然切换！是阳光！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部分阴寒…嘴里被塞进了一块东西…软软的，暖暖的，带着浓郁的、几乎有些霸道的甜香…是桂花！还有蜜糖！…那甜味如此鲜活，如此富有侵略性，瞬间冲淡了喉间的苦涩和体内的阴冷…一个清脆又带着点蛮横的小声音在耳边嚷嚷：“…苦药药有什么好吃的！吃这个！这个甜！吃了就不苦了！快吃！”…然后是一阵没心没肺的、咯咯的笑声…*
碎片杂乱无章，模糊不清，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只有一些强烈的感官印记残留——极致的苦、冷冽的幽香、以及…那抹蛮横又温暖的甜。
而那碗百合杏仁酪的清幽滋味，恰好成为了打开这些碎片的那把…钥匙。
灰发剑圣猛地回过神，呼吸有瞬间的紊乱，虽然立刻被他强行压下，但那微微急促的胸膛起伏和骤然锐利、仿佛穿透了时空望向不知名远方的眼神，依旧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前辈？你怎么啦？” 明珠公主歪着小脑袋，看着他突然不动了，眼神也变得怪怪的，忍不住伸出小胖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好吃吗？还是…又头疼了？” 她记得上次父皇说想事情会头疼。
剑圣缓缓垂下眼眸，目光再次落在手中那碗洁白细腻的杏仁酪上，眼神复杂难辨。良久，他才用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恍惚，缓缓吐出两个字： “…味道…尚可。”
又是尚可！但这次的“尚可”，似乎与以往那些带着挑剔和冰冷的评价截然不同，里面掺杂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明珠公主却没听出那么多弯弯绕绕，听到“尚可”就觉得是表扬，立刻眉开眼笑：“是吧是吧！珠珠就说李伯伯厉害！你慢慢吃，珠珠去找嬷嬷玩啦！” 她完成任务，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留下剑圣一人对着那碗杏仁酪出神。
他没有再吃，只是静静地看着碗中乳酪细腻的质感，仿佛能从中看出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
苦药…幽香…暖甜… 那个给他灌苦药的模糊身影… 那个散发着冷冽幽香、声音清冷的存在… 还有那个…强行塞给他甜点、笑声没心没肺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个刚刚跑远的、活泼喧闹的小小身影。
那个小东西… 那种蛮横的、不由分说的、带着鲜活生命力的“暖甜”… 似乎…与记忆碎片中的某个模糊印象…重合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他再次闭上眼，不再引导药力，而是开始主动地、艰难地…在自己的识海废墟中，打捞更多与“甜”、与“桂花”、与那个模糊笑声相关的碎片。
这一次，不再是被动触发，而是主动追寻。
过程极其痛苦，如同用生锈的钝刀刮擦灵魂。无数杂乱无章的碎片闪过，厮杀、黑暗、背叛、守护、离别…大多模糊而痛苦。但他固执地寻找着，寻找那一点微弱却温暖的“甜”。
终于——
【记忆碎片西：承诺？】 …似乎是一处开满桂花的高地，风很大，吹得衣袂猎猎作响…金色的桂花簌簌落下…身边站着那个模糊的、散发着冷冽幽香的身影…而他自己，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气息微弱…那个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决绝？：“…此去…凶多吉少…若我…未能归来…那‘小东西’…便托付于你了…” …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回答，带着一种沉重的承诺：“…只要吾有一息尚存…必护她…无恙…” …“小东西”…是谁？…那个托付的人…又是谁？…为何心中会涌起如此沉重的…悲怆与不舍？…
碎片到此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
“噗——！”
灰发剑圣猛地睁开眼，身体剧震，一口暗沉发黑的淤血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的地毯上，散发出淡淡的腥气和一丝残留的阴寒！
强行冲击记忆封印的反噬！
“前辈！” 守在外间的周太医和影卫听到动静，瞬间冲了进来，看到地上的血迹和剑圣骤然苍白如纸、却眼神锐利得吓人的脸色，全都骇然失色！
“无妨。” 剑圣抬手止住了他们上前的动作，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地上那摊黑血，眼神深邃。
这口淤血吐出，他反而感觉体内滞涩之处通畅了许多，连带着神魂都清明了一瞬。
刚才那些碎片…虽然痛苦，虽然模糊… 但“小东西”… 托付… 承诺…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明珠公主离开的方向，那锐利如剑的眼神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种名为“确认”的情绪。
虽然依旧想不起前因后果，想不起彼此身份。 但那个承诺… 那个要护“小东西”无恙的承诺… 似乎…是真实存在的。
而那个“小东西”… 极大概率，就是外面那个整天叽叽喳喳、用点心“轰炸”他的小公主。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责任感，混合着依旧茫然的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终于有了一点确定的线索），涌上心头。
他再次看向那碗己经微凉的百合杏仁酪，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极其认真地将剩下的全部吃完。
这一次，不再是品尝滋味，而是…一种确认。
周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为他诊脉，却发现他脉象虽然因吐血而略显虚弱，但那股沉疴滞涩之气竟消散了不少，体内生机反而更加旺盛！仿佛那口淤血是堵塞河道己久的巨石，被强行冲开了！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周太医感觉自己行医一生的经验在这位前辈面前就是个笑话！
剑圣没有理会周太医的震惊，他吃完杏仁酪，将空碗放下，再次闭上眼，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吩咐道： “告诉外面那个厨子…” “明日的点心…” “…还要桂花味的。”
李铁勺收到这个口信时，正对着新研发的“七彩琉璃桂花冻”发呆。听到影卫的传话，他先是一愣，随即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
前辈指名了！指名要桂花味的！还要！ 这是对他李铁勺最大的肯定！是他厨艺生涯的巅峰！
他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再次扎进了食材堆里，发誓明天一定要做出能让前辈把舌头都吞下去的绝世桂花点心！
而东暖阁内，吐出淤血、确认了某些事情的剑圣，周身那冰冷锐利的气息，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丝改变。依旧强大，依旧令人敬畏，却不再像最初那样毫无方向、充满警惕与茫然。
仿佛一柄终于找到了剑鞘和方向的古剑，虽然依旧残破，却己然归位。
他开始更主动地配合周太医的治疗，更积极地引导药力修复自身。因为有一个沉甸甸的、关于“小东西”的承诺，需要他拥有足够的力量去履行。
尽管，他依旧想不起那个托付的人是谁，为何托付。 也想不起，自己为何会重伤沉眠，被埋于御花园莲池畔。 更想不起，他与那个“小东西”，究竟有何渊源。
但“桂花味”的点心，和那个吵吵闹闹的小身影，仿佛成了连接他与过去、与现在最重要的锚点。
九重天，水镜前。 千里眼和顺风耳看着剑圣吐血又迅速恢复、并且指名要桂花点心的场面，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位…好像想起什么了？” “而且…似乎和桂花点心有关？” “咱们的报告…真的越来越像《三界美食指南》附赠《失忆大佬投喂手册》了…” 两人对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这班，真是越来越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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