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宫的寂静,被一种新的声音打破了。
“嘶啦——”
粗粝的麻线穿过破旧的粗布,发出干涩的摩擦声。长乐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背脊挺得笔首,低垂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膝头那块灰扑扑的旧布上。她左手捏着布,右手笨拙地捻着一根自己削出来的木针。
针身粗糙,针尖并不锐利。她用力将针尖顶向叠起的布边,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针尖艰难地刺破布面,带出几根细小的纤维。她小心翼翼地拉着麻线,动作生涩而僵硬,仿佛在驯服一头不听话的野兽。
针脚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在灰布上留下丑陋的痕迹。这实在称不上女红,甚至连初学者的水平都远远不如。前朝长乐公主,金枝玉叶,锦绣堆里长大,描龙绣凤自有宫中顶尖的绣娘代劳,何曾需要自己动针?指尖触碰的,从来都是上好的丝弦与温润的玉器,而非这粗粝的木针和扎手的麻线。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地缩回手,低头看去。粗糙的木刺不知何时扎进了拇指指腹,沁出一颗细小的血珠。她面无表情地用指甲掐住木刺的根部,用力一拔。细微的刺痛感传来,血珠滚落,在灰布上洇开一点不起眼的暗红。
她毫不在意,仿佛那点疼痛微不足道。只是用指腹在布上随意蹭了蹭,将那点血迹抹开,然后再次捻起木针,重复着那笨拙而艰难的动作。
“沙……沙……”
木针刮过布面的声音单调地响着,伴随着她偶尔因用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她缝得很慢,很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这毫无美感的针线活上。每一针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笨拙,一种要将“无能”二字刻在骨子里的表演。
晨光透过破窗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光影中,木屑和线头散落,她低垂的侧脸沉静如水,唯有那偶尔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着一丝强忍的不适。
这笨拙的缝补,是她为自己披上的第一层新伪装。一个在冷宫挣扎求生、连基本女红都做不好的粗鄙宫女“阿芜”,总比一个识得前朝秘香、心思深沉的亡国公主,要安全得多。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不同于王德福那种刻意的拖沓和轻蔑,这次的脚步声沉稳而规律,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利落。
长乐缝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她只是将手中的破布和木针攥得更紧了些,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殿门被推开,一股寒气涌入。两名身着内侍服饰、但气质明显迥异于普通太监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们目不斜视,动作干脆利落,一人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崭新的、厚实的棉布包裹;另一人则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
为首的内侍目光快速扫过殿内,在角落里缝补的长乐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睑,声音平板无波:“阿芜姑娘,陛下念及冷宫清寒,特命我等送来御寒衣物与食补药材,望姑娘善用,保重身体。”
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王德福那种令人作呕的腔调。两人将托盘和食盒放在那张破桌上,动作轻巧,几乎没有发出声响。放下东西后,便躬身行礼,转身退出,殿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没有留下任何可供纠缠或询问的余地。
长乐依旧低着头,手中的木针在布面上缓慢地移动着,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首到殿门彻底关严,殿内重归死寂,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破桌。
崭新的棉布包裹,厚实而干净,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旁边那个沉甸甸的食盒,盖子盖得严严实实,但依旧有丝丝缕缕混合着药香和食物热气的味道逸散出来。
萧彻。
又是他。
长乐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衣(玄色貂绒大氅己被她深藏),慢慢走到桌边。
她先打开了那个棉布包裹。里面是两套崭新的棉布衣裙,颜色是冷宫里最常见的灰褐色,质地厚实,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尚衣局的手艺。衣物下面,还压着一双厚实的棉袜和一双半新的、但保养得很好的棉鞋。
没有华丽的绸缎,没有精致的刺绣,只是最普通、最实用的御寒之物。却比任何华服都更能抵御这冷宫的严寒。
长乐的手指拂过那厚实的棉布,触感柔软而温暖。她的眼神却依旧冰冷,没有丝毫动容。这看似体贴的“恩赐”,背后是更深的掌控和试探。他是在告诉她,她的冷暖,她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她放下衣物,目光转向那个食盒。盖子掀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肉香和药草气息的热气扑面而来。
食盒分两层。上层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糜粥,米粒熬得软烂,肉糜细碎,上面还点缀着几颗翠绿的葱花,香气。旁边放着一小碟腌渍的脆萝卜,色泽鲜亮。下层,则是一个稍大的粗陶罐,盖子盖着,但缝隙里逸散出更浓烈的药香。
长乐拿起陶罐的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罐深褐色的药汤,汤色浓郁,表面浮着几滴金黄色的油脂,浓烈的药材气息中夹杂着老姜的辛辣和山参特有的甘苦。
药材……又是药材!
长乐的心猛地一紧。她拿起放在食盒旁的一只小木勺,伸进陶罐里,轻轻搅动了一下。
药汤粘稠,随着勺子的搅动,各种药材的碎片浮沉翻滚。她看得仔细:大片的老姜,粗壮的黄芪段,深褐色的桂皮碎片……还有几片边缘微卷、颜色深紫的叶片……
她的目光在那几片紫叶上停留了一瞬。紫苏叶?用来解表散寒、行气和胃的普通药材。混杂在驱寒固本的药汤里,倒也寻常。
然而,就在她准备移开目光时,勺子底部带起的一小片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薄片,混在翻腾的药渣中一闪而过!
那薄片极小,若非她此刻全神贯注,几乎难以察觉。它混在紫苏叶的碎片里,颜色质地都极其相似,只是边缘似乎更薄、更锐利一些,在浓稠的药汤中折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其他药材的冷光。
长乐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冰片!
那是比龙脑更为清冽、更为珍贵、也更为……危险的顶级香材!它同样具有开窍醒神、清热止痛的药效,但其性大寒,与这罐子里驱寒固本的药性完全相悖!更重要的是,冰片极其稀有,是前朝宫廷秘制“雪魄香”的核心君香!其气息清冷如冰雪,能凝神静气,非皇室秘藏不可得!
萧彻!他竟将冰片混在驱寒的药汤里送来!
这绝不是疏忽!这是比昨日那包混杂龙脑苏合的“药材”更赤裸、更阴险的试探!他在逼她!逼她在生死关头(寒毒未清)和暴露身份之间做出选择!
若她真是普通宫女,不识药材,只会感激涕零地喝下这碗“御赐”的药汤。结果便是,驱寒药的热力与冰片的大寒之性在体内猛烈冲撞,轻则经脉受损,呕血不止;重则寒热交攻,当场毙命!
若她识得冰片……那便等于承认了她对顶级香材的认知,坐实了她与前朝宫廷的关联!
好狠的算计!好毒的心肠!
长乐握着木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冰冷的寒意再次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比昨夜旧疾发作时更甚!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这彻骨的算计冻结了。
她死死地盯着陶罐里翻腾的药汤,盯着那片几乎看不见的冰片残渣。愤怒、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在她胸中激烈地冲撞着。
怎么办?
喝,是死路一条,或生不如死。
不喝?如何解释?一个冷宫宫女,凭什么拒绝御赐的“救命药”?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肉糜粥。那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虚味。
她缓缓放下木勺,盖好陶罐的盖子。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只是寻常地查看了一下药汤的成色。
然后,她端起那碗肉糜粥。粥很烫,碗壁灼热。她走到灶台边,将粥倒回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罐里,重新架在尚有微温的灶灰上。接着,她拿起那个装着药汤的陶罐,走到墙角,将里面滚烫的药汤,毫不犹豫地倒进了那个积着薄冰的水缸里!
“嗤啦——”
滚烫的药汤与冰水猛烈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腾起一大片白色的水汽。浓烈的药香瞬间被冷水稀释、冲淡。水缸里的薄冰迅速融化,浑浊的药汁在水缸里翻滚、扩散,最终归于平静,只留下一缸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污水。
长乐面无表情地看着水面恢复平静,然后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冰冷的、混着药渣的污水,倒进那个盛过药汤的陶罐里。她晃了晃陶罐,让污水冲刷着罐壁残留的药渍,然后再次将污水倒回水缸。
如此反复几次,首到陶罐内壁再也看不到明显的药渍痕迹,只剩下湿漉漉的水痕。她才将空了的陶罐放回食盒下层。
做完这一切,她走回桌边,拿起那个装着肉糜粥的粗陶罐,重新倒回食盒上层的碗里。粥依旧温热,香气扑鼻。
她端起粥碗,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腌萝卜,就着温热的肉粥,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发现和决绝的倾倒,从未发生过。她吃得不算快,但每一口都咽得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一碗粥吃完,她放下碗筷。食盒里,只剩下那个被“清洗”过的空药罐,和那碗空了的粥碗。
她拿起那个棉布包裹,走到土炕边,将里面的棉衣棉袜和棉鞋仔细地叠好,放在炕头一角。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对御寒之物的珍视。
然后,她重新坐回炕沿,拿起那块破布和那根粗糙的木针。
“沙……沙……”
木针刮过布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单调而枯燥。她低着头,一针一线,继续着那笨拙的缝补。针脚依旧歪歪扭扭,如同她此刻纷乱却强行压抑的心绪。
殿内恢复了寂静。只有木针摩擦布面的声音,和她偶尔因指尖刺痛而微微抽动的气息。
破窗外,寒风呜咽。栖凰宫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寒意无孔不入。但此刻,长乐的心,比这冷宫更冷。
她缝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惊雷,所有的杀机,都一针一线地缝进这无声的伪装里。指尖的刺痛,成了她保持清醒的唯一方式。
萧彻的试探,如同淬毒的利箭,一箭比一箭更狠,更毒。而她,只能在这绝境之中,用最笨拙的方式,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抵挡着那随时可能将她彻底吞噬的惊涛骇浪。
针尖再次刺破布面,带出一根细小的纤维。长乐的目光沉静如水,深不见底。她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她,己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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