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宗族的族会，设在祠堂旁边最为肃穆庄严的正厅里。
厅内光线充足，正中央摆着一圈厚重的太师椅，平日里只有族中最有威望的几位族老和家主才能入座。
今日，这里座无虚席。
空气中飘散着上等茶品的氤氲雾气，却压不住那股凝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柳氏坐在林正德下首的位置，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暗纹锦袍，头上戴着一套与衣服相称的蓝宝石头面，妆容精致，神态从容，浑身上下都透着当家主母的气派与威严。
她面前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本厚厚的账册，每一本都用上好的锦缎包裹着，显得规整而贵重。
林雪蓉则乖巧地站在她的身后，为她轻轻地捶着背，母女二人看起来一派祥和。
林晚-央独自坐在最末尾的位置，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青色衣裙，安静得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器，与这厅堂里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留着山羊胡的三叔公清了清嗓子，第一个开了口，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先是扫了一眼林晚-央，随即转向柳氏，语气里带着几分审视。
“柳氏，近日族中有些风言风语，说你在府中账目上……有些不妥之处。”
“今日召集族会，便是想让你当着大家的面，将这府中的账目，说个清楚明白。”
柳氏闻言，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对着众人温婉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被误解的委屈，和更多的不卑不亢。
“多谢三叔公给妾身这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她站起身，对着众人福了一福，然后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朗声说道。
“这是侯府去岁一整年的总账，府中上下，大到田庄铺面的收益，小到一针一线的采买，每一笔都记录在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示意身边的王管事将账册分发给几位核心的族老传阅。
“各位叔公伯伯都是明眼人，一看便知，妾身掌家这几年来，侯府的进项年年都有盈余，开销用度上，妾身更是精打细算，不敢有丝毫浪费。”
“说句不怕大家笑话的话，为了给侯府省下几个铜板，妾身连自己头上的钗环首饰，都当了好几件呢。”
她说着，还恰到好处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一副为家族鞠躬尽瘁的模样。
几位族老接过账册，一页页地翻看着。
那账做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字迹工整，条目清晰，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对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破绽。
所谓的“勤俭节约”，也都在账面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叔公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的怀疑之色渐渐退去。
坐在角落里的五叔公，几次想要开口，却都被柳氏那一番滴水不漏的话给堵了回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却找不到发难的由头。
林雪蓉看着林晚-央，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冷笑。
柳氏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状似无意地瞟向林晚-央，嘴角勾起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她料定了，林晚-央就算有些小聪明，也绝对找不到这完美账目中的任何漏洞。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将要就此揭过之时，一首沉默不语的林晚-央，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柳氏，也没有看那些账本，而是对着林正德和几位族老，平静地说道。
“父亲，各位叔公伯伯，女儿以为，只看账面，或许会有失偏颇。”
“毕竟，账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的话，让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
柳氏脸上的笑容一僵，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晚-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在说，母亲做的这账，是假的吗？”
林晚-央没有回答她，而是转身对门口的下人说了一句。
“传吴管事。”
众人都是一愣。
很快，那个掌管采买，穿着半旧青布首裰的吴管事，便低着头，一脸惶恐地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正厅中央，身体抖得像是一片风中的落叶。
“小人……小人有罪！小人要揭发！”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挣扎和恐惧，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了账房总管李管事。
“小人要揭发李管事！他……他伙同外人，常年做假账，抬高采买价格，侵吞侯府公款！”
这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激起了千层浪。
李管事吓得脸色惨白，立刻跪下喊冤。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柳氏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她厉声喝道。
“吴管事！你可知污蔑同僚，按家法该当何罪！”
吴管事却像是豁出去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边角都己磨破的册子，高高举过头顶。
“小人不敢有半句谎言！这是小人私下记录的采买底账，上面记的，才是所有货物最真实的进价！”
他打开册子，对着一脸震惊的族老们，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无比清晰地念道。
“就说上个月，夫人寿宴采买的东海明珠，账房报的价是三百两一颗，可小人从采买商人那里拿到的实价，不过一百五十两！”
“还有给各房换的冬被，用的上等棉花，账房报的是八十文一斤，实价只要西十文！”
“还有给厨房用的上好猪肉，报的是三十文一斤，实价才十八文！”
他每念出一项，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柳氏的脸上。
他念出的那些真实价格，与柳氏那本做得完美无缺的账册上的价格，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柳氏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尽，那双原本从容镇定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慌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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