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辉如同碾碎的白银，透过御花园中层层叠叠的枝叶，在蜿蜒的石子小径上筛下了一地斑驳陆离的碎影。
夜己经深了，白日里的喧嚣与浮华尽数沉淀，只余下晚风拂过花木时那轻柔的沙沙声，与远处宫殿檐角下悬挂的铜铃偶尔发出的一声清脆低鸣。
林晚央独自一人缓步走在回廊之下，她刚刚从太后的书房中出来，为明日的一些宫务提前做好了批注，此刻清冷的夜风拂面而来，让她那因为长时间伏案而略显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她身后只远远地跟着小林子，隔着十数步的距离，既能保证她的安全，又不至于打扰到这份难得的宁静。
就在她行至一处被高大桂树与嶙峋假山所遮蔽的僻静角落时，一道纤弱的身影忽然从假山的阴影中闪了出来，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受惊的林间小鹿。
那身影不待林晚央做出任何反应，便“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了她的面前，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整个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与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小林子见状大惊，一个箭步便冲上前来，挡在了林晚央的身前，厉声喝道。
“什么人！竟敢在此惊扰林大人！”
林晚央抬起手，示意小林子不必紧张，她清冷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个跪伏着的身影上。
那是一名宫女，从她身上穿着的青绿色宫装来看，应是司制房中负责针织刺绣的下等宫女。
她的发髻有些散乱，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泪痕，双唇因为紧张而咬得发白，眼中充满了哀求与绝望。
“林大人……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奴婢……”
宫女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林晚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林晚央的眉头微微蹙起，但神情依旧平静。
“你是何人，有何冤屈，慢慢说来。”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那宫女听到她的声音，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但身体依旧在不住地颤抖。
“回……回禀大人，奴婢名叫芸香，是司制房的一名绣娘，此次中秋宫宴所用的各色布料，都……都经由奴婢之手查验入库。”
她说到这里，眼中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
“林大人，内务府……内务府这次采买来的布料，有问题！”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他们……他们送来的那批所谓的‘江南贡缎’，根本就是以次充好，用的是湖州产的次等货色冒充的，手感干涩，光泽也远不及贡缎温润。”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几分，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还有……还有那些用来绣制宴会桌帏与旌旗的金线，那根本就不是纯金捻成的金线，而是用铜丝镀了一层薄金，稍一用力便会折断，日子久了更是会发黑生锈，这若是用在了宫宴之上，丢的是整个皇家的脸面啊！”
芸香越说越激动，她从袖中掏出一截短短的线头，高高举起，想让林晚央看清楚。
“奴婢……奴婢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在入库的单子上签下名字，便……便遭了他们的排挤与威胁。”
她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助与恐惧。
“他们说……说奴婢若敢将此事声张出去，便让奴婢在这宫里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那些掉进井里的石头一样，连个声响都不会有。”
她说完，便重重地对着林晚-央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坚硬的石子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大人，奴婢知道您是好人，您能为小林子申冤，也能扳倒孙姑姑那样的恶人，求求您，求求您也为奴婢做主吧！”
林晚央静静地听着她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目光深邃而平静，让人看不出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德妃的势力盘根错节，刚刚才因为夜光杯的事情吃了大亏，此刻派一名宫女前来演一出苦肉计，设下陷阱让她钻，也并非没有可能。
她没有立刻去扶芸香，也没有立刻相信她的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将芸香的灵魂都看穿。
“你说你是司制房的绣娘，负责查验布料。”
林晚央终于开口了，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芸香连忙点头，如同小鸡啄米一般。
“是……是的，大人，奴婢家祖上三代都是苏州的织工，奴婢自小便跟着父亲学习辨认丝绸布料，绝不会看错的。”
林晚央的目光，落在了芸香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指节微粗、指尖带着薄茧的手上。
“既然如此，那我便问你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考较意味。
“你可知，上一批从蜀中入库的蜀锦，一共用了几种不同的织法？”
这个问题一出，芸香那原本因为恐惧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神，瞬间便凝聚了起来，闪烁出一种属于专业匠人的自信与光彩。
她甚至忘记了哭泣，不假思索地便开口回答道。
“回禀大人，奴婢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声音变得流利而清晰，与方才的哽咽判若两人。
“那一批蜀锦，看似花色繁复，实则主要用了三种织法。”
“其一，是‘经锦’，此法以经线显花，织出的锦缎厚实耐磨，花色古朴端庄，那一批里多是用来制作拜垫与马鞍的覆面。”
“其二，是‘纬锦’，此法以纬线显花，织法更为精巧，能织出层层递进的丰富色彩，那一批里的‘散花’与‘对窠’纹样，皆是用的此法，多用于制作娘娘们的常服与屏风。”
“其三，也是最精妙的一种，唤作‘妆花’，乃是局部挖花盘织，于锦上添花，那一批里用来给太后制作佛衣的那一匹‘万字不到头’锦，便是用的此法，其工艺之繁复，非数十年经验的老师傅不能为之。”
她对答如流，将每一种织法的特点与用途都说得清清楚楚，甚至连那一批锦缎的具体用处都分毫不差。
说完这些，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
“除此之外，那一批里还夹杂了几匹极为冷门的‘双面异色锦’，正面为绯红，反面为石青，花纹相同，颜色各异，此种织法早己不多见，想来是蜀中织造府的试手之作，也一并送了进来。”
这番详尽而专业的回答，绝非一个普通的、可以被随意收买来演戏的宫女所能知晓。
这证明，她的话，是真的。
林晚央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了一丝赞许的光芒。
她亲自上前，伸出双手，将跪在地上的芸香缓缓扶了起来。
“起来吧。”
她的声音温和了一些。
“你的话，我信了。”
芸香听到这句话，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积压了多日的委屈与恐惧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她捂着嘴，再次无声地啜泣起来。
林-晚央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平复情绪。
片刻之后，林晚央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方素白色的丝帕。
那方手帕质地是上好的天蚕丝，除了在角落里用同色丝线绣了一朵小小的兰草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装饰，显得极为素雅。
她将手帕递到芸香的面前。
“你方才所说的那些以次充好的布料，可有样品在身？”
芸香连忙点头，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中最贴身处，取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指甲盖大小的布料边角料，还有一截明显色泽暗淡、质地发硬的所谓“金线”。
“这是奴婢查验时，偷偷剪下来的。”
林晚央接过那几块边角料，在清冷的月光下仔细看了看。
那块所谓的“贡缎”，果然光泽黯淡，触手也毫无丝滑之感。
她将那块小小的布料，连同那方手-帕，一起递还给了芸香。
“用你身上带着的针线，将这块布料的边角，缝在我这方手帕的背面，针脚要细密，要藏在兰草绣样的后面。”
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芸香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立刻从袖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针线包，借着清冷的月光，用一双灵巧而稳定的手，飞快地将那块小小的、象征着罪证的布料，牢牢地、隐蔽地缝在了林晚央那方洁白的手帕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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