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荧光灯冷白的光打在瓷砖上，反射出一种近乎残酷的亮度，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林晚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像一只被抽空了灵魂的布偶，机械地跟着护士往前走。她的脚步虚浮，每迈出一步，后腰手术区域就传来一阵隐隐的钝痛——那是即将被取走一部分的器官在无声抗议。
“林晚，是吧？”走在前面推着医疗设备的护士头也没回，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确认一件包裹。
“嗯。”林晚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
“别紧张，肾切除是小手术，我们院长亲自操刀，死不了人。”护士依旧用那种宣读说明书般的语调说着“安慰”的话，“术后注意休息，补充营养，剩下那个肾够你用几十年了。”
林晚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
死不了人？
是啊，对这些人来说，她只是一具合格的、新鲜的器官载体。手术的成功率，术后感染风险，对她未来生活质量的影响……这些都不在考虑范围内。他们只关心躺在VIP病房里那位苏清清小姐的术后排异反应会不会太大。
“到了。”护士在一扇双开门前停下，门上挂着“术前准备室”的牌子。
门被推开，里面是更冷的空气和更亮的灯光。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正在忙碌，器械碰撞发出冰冷的金属声响。
“躺上去吧。”一个戴着口罩、只露出双眼睛的男医生指了指房间中央的手术转运床。
那床铺着白色的无菌单，看起来坚硬、狭窄，像极了祭坛。
林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依言躺了上去。冰冷的床面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渗进来，激得她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姓名。”
“林晚。”
“年龄。”
“二十五。”
“手术名称。”
“活体肾脏切除捐献术。”她吐出这几个字，喉咙干涩发紧。
负责核对信息的护士在平板电脑上点了几下，然后拿起一个粗糙的记号笔，弯下腰。
冰凉的笔尖触碰到她右侧后腰的皮肤，林晚猛地一颤。
“别动。”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标记手术位置。”
笔尖划过皮肤，留下清晰的触感和即将被切割的想象。林晚闭上眼，能感觉到那笔在她腰侧画了一个圈，甚至还在旁边写了个什么编号。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的屠宰场的纪录片，那些待宰的猪羊身上，也会被盖上蓝色的检疫章。
何其相似。
“好了。”护士首起身，“核对完毕。林晚，活体肾脏捐献者，编号7474。”
编号7474？
林晚心里那点黑色幽默又开始不合时宜地冒头。7474，去死去死去死？这编号可真够吉利的。是预示着她快要死了，还是诅咒着某个该去死的人？
“沈先生呢？”另一个像是助理医生的人低声问旁边的人，“手术确认书最后需要家属或是代理人签字。”
“刚来电话，在苏小姐那边，苏小姐有些紧张，沈先生在安抚情绪呢。说马上过来。”一个小护士小声回答，语气里带着对“沈先生”的敬畏和对“苏小姐”的羡慕。
看，连最后签字确认她“自愿”献出器官的时刻，那位她名义上的“丈夫”、法律上的“代理人”，优先级最高的，依然是那个需要她肾的女人。
准备工作在冰冷而高效地进行着。
有人来给她做最后的备皮消毒，冰冷的剃刀滑过皮肤，带走细微的毛发，凝胶状的消毒液大面积涂抹，带来更深的寒意。有人给她套上手术帽，头发被全部塞进那个蓝色的无纺布帽子里。有人在她手臂上寻找静脉，准备留置针，建立输液通道。
“血管有点细，不好扎啊。”扎针的护士嘀咕了一句，拍打着她的手背。
林晚默默地看着天花板，任由摆布。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连挣扎都显得多余且可笑。
“放轻松点，”年长些的麻醉师走过来，调整着旁边的监护仪器，语气比起之前的护士稍微多了点人味儿，“太紧张会影响麻醉效果，别紧张，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然后醒来就少了一个肾？这觉可真够赔钱的！
林晚很想问他，如果这是他女儿或者妻子，他还能不能这么轻松地说出“放轻松点，别紧张，睡一觉就好了”的这种话。
但她没问。问了也没意义，只会显得自己更可怜。
监护仪的电极片贴在她的胸口，冰凉的触感。血压袖带缠上手臂，自动充气，箍得她有点疼。指尖夹上血氧饱和度的探头。
滴滴答答的电子音在寂静的准备室里响起，像是在为她的健康体征奏响一曲诡异的告别乐章。
“血压偏高，心率有点快。”麻醉师看着屏幕说。
废话。林晚心想，换你被绑来切肾，你心率快不快？
门又被推开。
一阵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调裹挟着消毒水味飘了进来。
是沈砚。
他终于来了，他来干什么，是来看看我这个供体听不听话嘛。
林晚没有睁眼，但全身的细胞似乎都在那一刻绷紧了。她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带着审视和压迫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情况怎么样？”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静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询问一个项目的进度，而不是他妻子的器官摘取手术。
“沈先生，”主治医师立刻上前，语气恭敬，“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您签完字，就可以推进手术室了。”
“嗯。”沈砚应了一声，然后是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她的命运，就在这轻描淡写的“沙沙”声中，被最终敲定。
林晚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沈砚就站在床边不远处，穿着昂贵的黑色西装，一丝不苟。他微微侧着头，垂眸看着手中的文件，侧脸线条冷硬完美，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仿佛躺在这里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他签字批准后即刻处理的一件物品。
“沈砚。”林晚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沈砚签字的动作顿了一下，终于抬眸看向她。他的眼神很深，像是结冰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波澜，甚至……连一丝愧疚或怜悯都没有。
“怎么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仿佛她的开口打断了他的正事。
那一刻，林晚所有积压的愤怒、委屈、绝望，突然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清醒。
她看着他，极其平静地问：“我的肾，值多少钱？”
准备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医护人员都停下了动作，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沈砚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或者说，没料到她在这种时候还会“纠缠”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林晚，”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警告的意味，“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什么时候是时候？”林晚执拗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光，“等我被推进去，麻醉失效，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还是等苏小姐用着我的肾，恢复健康，和你双宿双飞的时候？”
“你！”沈砚的脸色沉了下来，显然被她的“胡言乱语”激怒了。他下颌线绷紧，似乎在极力克制，“这是你该做的。清清等不了。”
“该做的？该做的？”林晚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笑了，笑声干涩破碎，“是啊，我欠你的嘛……用肾抵债，两清了吧？沈先生，那麻烦你，给我估个价。让我死也死个明白，知道我身上这零件，到底值你沈总几分情面，几毛钱？”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不仅捅向沈砚，也捅向她自己，更让周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尴尬和寒意。
旁边的护士吓得低下了头，麻醉师推了推眼镜，眼神复杂。
沈砚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他盯着林晚，眼神锐利得像要把她刺穿。他大概从未见过如此“不可理喻”、“歇斯底里”的林晚。
最终，他像是厌恶极了这场闹剧，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三千万。”
这是他之前让吴特助准备的“补偿”金额。在他看来，这足够买她一个肾，也足够买她闭嘴。
林晚脸上的笑容更大了，眼角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落，迅速没入鬓角。
“三千万……沈总真大方。”她点了点头，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心满意足地重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好了，我没问题了。你们可以开始了。”
她的平静，比之前的激动更让人不安。
沈砚看着骤然安静下去、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烦躁。像是平静冰面上突然裂开的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但他立刻将这归咎于她的不识大体和胡搅蛮缠。他收回目光，将签好字的文件递给医生，语气恢复冷硬：“尽快手术，清清等不了。”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那丝熟悉的冷冽香气也终于被浓重的消毒水味彻底吞噬。
准备室里的气氛因为沈砚的离开和刚才那场冲突，变得更加凝滞。
医护人员动作更快了些，似乎想赶紧结束这令人不适的环节。
“好了，林小姐，我们现在给你推一点术前镇静剂，会让你放松一点。”麻醉师的声音试图缓和气氛。
冰凉的药液通过留置针进入血管。
林晚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身体轻飘飘的，周围的声响也仿佛隔了一层水膜。
她被推着移动，天花板上的灯光一格一格地后退。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声音忽远忽近。
“……生命体征稳定……”
“……捐献者情绪刚才有点激动，麻醉注意用量……”
“……7474号，首接推进3号手术室，那边受捐者己经准备好了……”
7474……去死去死……
三千万……买命钱……
沈砚那双冰冷的、毫无波动的眼睛……
苏清清躺在病床上，柔弱又得意的笑容……
这些碎片化的影像和声音在她模糊的意识里翻滚、碰撞。
就在即将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似乎听到推床的护士和交接的手术室护士低声交谈了一句。
“欸，刚才沈先生那边秘书特意又来电话确认，一再强调供体……呃，就是这位捐献者，之前体检报告里那个轻微指标异常，确定不影响捐献对吧？苏小姐那边可一点风险都不能有。”护士说道。
“放心，专家组反复会诊过了，不影响。就是捐献者本人以后可能需要多注意一下，不过问题不大……”
指标异常？
什么指标异常？
她自己的体检报告……什么时候有的异常？为什么没人告诉过她？
一股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蛇，骤然缠上她昏沉的心脏！
她想开口问，想问清楚到底是什么异常！会不会对她以后……她只剩下一个肾了！如果再……
可是镇静剂和即将到来的全麻像汹涌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微弱的意识。
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闯入脑海——
沈砚他知道吗？他知不知道那个“轻微指标异常”？如果知道……他是不是觉得，反正这个肾是要挖给苏清清的，只要对苏清清没影响，她林晚以后会怎么样，根本无关紧要？
黑暗彻底降临。
她被推进了冰冷的手术室大门，无影灯的光刺眼地亮起，仿佛能照见灵魂最深处的绝望与荒诞。
而那个关于“指标异常”的疑问，像一颗有毒的种子，伴随着无尽的寒意，沉入了她完全昏迷前的意识深处。
悬念，悄然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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