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里正家堂屋的八仙桌上,己经铺展开一张泛黄的麻纸——那是村里唯一会写字的陈夫子刚誊抄好的断亲文书,墨汁还泛着的光,边角被里正张仲文用镇纸压得平平整整。
鹿大山攥着衣角站在桌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林秀娘站在他身侧,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旧布包,里面是昨晚连夜收拾的几件换洗衣物,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布包边缘,眼神里又盼又慌。鹿小葵则端端正正立在父母身后,目光落在文书上,逐字逐句扫过那些墨迹,心里像压着的石头终于要落地。
“都到齐了,就开始吧。”张仲文拿起文书,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这断亲文书,我和陈夫子核了三遍,条款都写得明明白白——鹿大山一家,分得村西洼地三亩、现住茅草屋三间,农具里的旧锄头、破犁各一件,粮缸里剩余糙米三斗;往后鹿根生、鹿赵氏的生老病死,由长子鹿大河一家承担,大山家不再负赡养之责;两家从此互不相扰,婚嫁丧娶各不相干,若有一方寻衅滋事,村里便按规处置。”
最后一句落下,鹿根生的喉结狠狠滚了一下。他坐在上首的木椅上,手心里攥着的烟杆早凉透了,烟灰簌簌落在青布裤腿上也没察觉。“就……就这么绝?”他声音发哑,扫过鹿大山夫妇,眼神里藏着几分复杂,“毕竟是血亲,断得这么干净……”
“爹,是您先把一碗水端得太歪了。”鹿小葵往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去年冬天平安冻得发烧,我去您屋借半升米,您说没有;转头大伯家鹿富就拿着白面馒头在街上啃——这血亲,早被您和大伯母磋磨得没剩几分了。”
王春花站在鹿大河身后,听见这话立刻瞪起眼:“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那白面是我娘家送的,跟你爷爷没关系!”
“是不是娘家送的,您心里清楚。”鹿小葵瞥了她一眼,“但我家粮缸被您翻空三次,这事村里谁不知道?”
张仲文重重敲了敲桌子:“吵什么?现在是说断亲文书的事,不是让你们翻旧账!”他把文书推到鹿根生面前,“老鹿,你要是觉得条款不公,现在说;要是没意见,就按手印。”
鹿根生盯着文书上“互不相扰”西个字,手指颤了颤。鹿赵氏坐在旁边,用帕子抹着眼泪,却没敢替小儿子说一句软话——她知道,这次里正铁了心要断,再闹下去,只会让鹿家更丢脸。
半天,鹿根生叹了口气,伸手蘸了蘸印泥,在文书末尾“家长”那一栏按了个红手印。印泥晕开,像个沉甸甸的句号,把几十年的父子情分圈在了里面。
“该你们了。”张仲文又把文书推到鹿大山面前。
鹿大山的手刚碰到文书,就被林秀娘攥住了。她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大山,真……真的不再想想?”
“不想了。”鹿大山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掌心粗糙却有力,“再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咱们娘儿几个迟早熬不下去。”他抬头看向里正,深吸一口气,蘸了印泥,在“立约人”那栏按下手印。红印落在纸上,和鹿根生的印隔着两指宽的距离,像一道再也跨不过的沟。
林秀娘看着丈夫的手印,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却不是伤心——是松了口气的泪。她也蘸了印泥,在鹿大山旁边按了个小小的手印,指尖还在发抖。
鹿小葵是最后一个。她拿起文书,仔细看了一遍条款,确认没有遗漏,才蘸了印泥。她的手印按在父母旁边,三个红印并排,像三颗紧紧靠在一起的心。
张仲文把文书对折,用棉线仔细缝了边,分成两份:“这一份你们拿着,另一份我存到村里的文书柜里,往后谁也不能反悔。”他把其中一份递给鹿大山,“收好,这是你们家往后的凭证。”
鹿大山双手接过文书,指尖捏着纸边,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头看着那泛黄的纸,看着上面的墨迹和红印,突然笑了,笑得眼眶都红了:“有……有这张纸,我们就真是一家人了。”
林秀娘靠在丈夫肩上,擦着眼泪点头:“是啊,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哼,别高兴得太早!”王春花突然开口,语气酸溜溜的,“就你们那三亩洼地,三间破屋,能过出什么好日子?”
鹿小葵抬眼看向她,嘴角勾了勾:“过不过得好,是我们家的事,就不劳伯娘操心了。倒是伯娘,往后别再想着翻我们家的粮缸——毕竟文书上写着,‘互不相扰’。”
王春花被噎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了她一眼,拉着鹿大河就往外走:“走!跟他们在这儿耗着,晦气!”
鹿根生看着小儿子一家手里的文书,又看了眼大儿媳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拄着烟杆慢慢站起身:“仲文,谢了。我……我也走了。”
堂屋里渐渐空了,只剩下鹿家西口和里正。张仲文看着他们,笑着点头:“往后好好过日子,有什么难处,村里能帮的,绝不会推辞。”
“多谢里正!”鹿大山夫妇连忙道谢。
刚走出里正家大门,村口老槐树下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大山!秀娘!”
鹿小葵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打补丁青布短褂的汉子扛着锄头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个挎着旧布包的妇人——汉子身材不算高,但肩膀宽实,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正是原主记忆里的叔叔鹿大川;妇人头发用青布巾包着,布包上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野花,正是婶婶赵慧娘。
“叔!婶!”鹿平安和鹿喜乐先认了出来,撒腿就跑过去。赵慧娘连忙放下布包,蹲下身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伸手摸了摸他们的脸,眉头皱了起来:“怎么还是这么瘦?是不是又没吃饱?”
鹿小葵看着这一幕,原主的记忆突然涌了上来——去年冬天,家里断了粮,原主饿晕在雪地里,是赵慧娘偷偷把她扶到自家柴房,塞给她两个热窝头;还有平安上次摔破了膝盖,没钱买药,是鹿大川连夜上山采了草药,熬了药汁送来……这些细碎的温暖,是原主灰暗记忆里少有的光。
“哥,断亲的事,我们听里正说了。”鹿大川走到鹿大山面前,把锄头往地上一放,声音沉实,“别难受,往后有我们呢。”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串晒干的红薯干,“这是家里晒的,给平安喜乐当零嘴。”
赵慧娘也打开挎着的布包,里面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玉米饼:“早上刚烙的,你们肯定还没吃早饭,先垫垫。”她把玉米饼塞到林秀娘手里,又拉着鹿小葵的手,上下打量她,“葵儿,听说前阵子你被春花推倒了?身子好些没?婶给你带了点晒干的红枣,泡水喝补气血。”
林秀娘捧着热乎的玉米饼,眼泪又掉了下来,却笑着说:“他婶,让你们费心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费心!”鹿大川摆摆手,目光落在鹿大山手里的断亲文书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哥,这文书好!断了干净!往后盖房子,我来帮你挖地基,我力气大!”
“是啊是啊!”赵慧娘跟着点头,“我也能帮着拾掇拾掇,烧烧茶水,你们别客气!”
鹿小葵看着叔叔婶婶真诚的笑脸,心里暖得发慌。她之前还担心断亲后孤立无援,却忘了原主记忆里还有这么疼他们的亲人。她上前一步,轻声说:“叔,婶,谢谢你们。”
“谢啥!”鹿大川笑得爽朗,“走,我们跟你们一起去村西看看那地,琢磨琢磨怎么盖房子才好!”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洒在村口的老槐树上,落下斑驳的光影。鹿大山小心翼翼地把断亲文书折好,放进怀里贴身的地方,然后和鹿大川并肩走在前面,低声聊着盖房子的事;林秀娘和赵慧娘走在中间,手里提着布包,不时说着家常;鹿小葵牵着平安和喜乐,走在最后,看着前面亲人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白纸黑字的断亲书,断了冷漠的血亲,却让真正的温暖变得更清晰。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就算再难,他们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胡同里,王春花正躲在墙角,看着鹿大川一家和鹿大山说说笑笑的样子,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她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哼,有帮手又怎么样?想盖房子过好日子,没那么容易!”她转身快步走了,裙摆扫过墙角的野草,留下一串带着怨气的脚步声,像一道暗箭,藏在了温暖的日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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