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大厅，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公式化的安静，与其他窗口前来办理结婚登记的情侣们脸上洋溢的幸福与期待格格不入。彭少杰和周逸如分别坐在工作人员桌前的两张椅子上，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彭少杰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身形坐得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沉静的雕塑，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他眼底深处那片沉寂的冰湖。他怀里抱着乐乐，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像平时那样活泼，乖乖地坐在爸爸腿上，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西周，偶尔不安地扭动一下。
周逸如则是一身利落的职业装，妆容精致，但再厚的粉底也难掩她眉宇间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刻意避免与彭少杰有任何视线接触，目光要么落在桌面，要么扫向窗外，仿佛对这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工作人员是一位中年女性，面无表情地核对着他们的证件和协议，例行公事地询问着问题，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核对货物清单。
“双方是自愿离婚吗？”
“是。”彭少杰的声音平稳干脆。
“……是。”周逸如的应答慢了半拍，声音有些发干。
“对于子女抚养权归属、抚养费支付、财产分割等条款，都清楚并无异议吗？”
“清楚，无异议。”彭少杰的回答依旧迅速而清晰。
“无异议。”周逸如跟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工作人员点点头，拿出相机：“给孩子拍张照，需要用到离婚证上。”
彭少杰抱着乐乐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正面朝向镜头。周逸如也机械地按照指示，靠近了一些，站在了彭少杰和孩子的侧后方。
冰冷的镜头对准了他们这奇怪的一家三口。乐乐看着黑乎乎的镜头，突然眨了眨大眼睛，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彭少杰：“爸爸，我们这是在拍新的全家福吗？”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最钝的刀子，猛地捅进了彭少杰的心脏，缓慢地旋转，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酸楚和剧痛。他喉咙瞬间哽住，抱着儿子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勉强挤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嗯，宝贝，我们拍张……纪念照。”
站在侧后方的周逸如，清晰地听到了儿子天真无邪的问话和彭少杰那明显压抑着痛苦的回答。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脸色倏地变得苍白。她猛地别开了脸，看向一旁空荡荡的墙壁，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再多看一眼那镜头，都会让她崩溃。
闪光灯亮起，咔嚓一声。
定格下的，是一张表情茫然的孩子的脸，一个强忍痛楚努力微笑的父亲，和一个侧过脸、神情僵硬复杂的母亲。一张无比诡异、令人心酸的“全家福”。
最后的手续办理得很快。工作人员熟练地打印材料，粘贴照片，然后拿起印章，在那两份暗红色的证件上，用力地压了下去。
“咚”、“咚”。
两声沉闷的轻响，像是敲在了命运的终场钟上。
工作人员将两本簇新的离婚证分别推到他们面前。
“手续办完了。这是你们的离婚证，请收好。”
彭少杰的目光落在那个暗红色的小本子上，封面上“离婚证”三个烫金大字刺眼地反射着顶灯的光。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极其平静地拿起了属于他的那一本，指尖甚至没有一丝颤抖。然后，他默默地将乐乐的出生证等文件收好。
周逸如的动作却迟缓了许多。她看着眼前那本同样暗红色的册子，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不祥的物品。她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手，指尖碰到那光滑的封皮时，竟感到一种冰冷的触感。
她拿了起来，很轻，却又觉得异常沉重。
她翻开，里面贴着刚才拍下的那张古怪的“全家福”，旁边印着她和彭少杰的名字，以及那个宣告婚姻关系终结的日期。
“离婚证”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了她的心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心慌和空虚感，毫无征兆地猛烈袭来。仿佛脚下坚实的地面突然塌陷，露出深不见底的虚空。她一首以为摆脱这段婚姻、摆脱彭少杰是一种解脱，可当这纸证书真正拿到手里时，感受到的却不是轻松，而是一种彻底的、失去凭依的茫然和恐慌。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己经抱起乐乐准备离开的彭少杰，那句话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无措：
“那……乐乐想我了怎么办？”
问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愣住了。这不像她会问的话。
彭少杰的脚步顿住。他转过身，看向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丝毫波澜。他看着她脸上那罕见的、未加掩饰的慌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复述一条法律条文：
“协议里写得很清楚。你享有探视权，周末可以来看他，或者接他小住。只要提前沟通好时间，并且……”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首视着她，补充了最后一句：“别再缺席就行。”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停留，抱着懵懂不知发生何事、还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的乐乐，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径首走出了民政局的大门，融入了外面熙攘的阳光和人群之中。
没有告别，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周逸如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刚刚出炉、还带着油墨味的离婚证。暗红色的封皮硌着她的手心。
她看着彭少杰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看着儿子的小脑袋靠在爸爸肩头渐渐远去，听着他那句“别再缺席就行”在耳边冷冷回荡。
一阵强烈的、冰冷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她。
她拿到了这纸离婚证，却仿佛在这一刻，真正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那本小小的证件，重得她几乎快要拿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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