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之间的风,冷得像刀。
一朵灰扑扑的云,正以一种近乎停滞的速度,磨磨蹭蹭地飘向东胜神洲。
云上,一个油光满面的邋遢道人瘫坐着,嘴里叼的草根都懒得换一根。
净坛使者,猪八戒。
他刚从一个塞满了烤全羊和东坡肘子的美梦里。
被猴哥一道冰冷的传音给硬生生拽了出来。
一肚子起床气。
“这弼马温,当了佛爷还这么能折腾。”
他朝云外啐了口唾沫,肥大的袖袍里摸出个油纸包,两只酱肘子的香气瞬间腻满了整片云头。
“放着净坛数不尽的香火不享,非叫俺老猪跑这趟掉肉的差事。”
他狠狠啃下一大口,满嘴油光。
花果山?
那地方不是享着猴哥成佛的功德,仙桃遍地,灵泉汩汩,好得不能再好了吗?
那猴头指定是坐禅坐傻了,非让俺老猪跑这一趟冤枉路。
嘴上抱怨着,驾云的速度却快了一丝。
猴哥那不带半点活人味儿的声音,至今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呆子,替俺跑一趟!”
“若有半句虚言……哼!你知道俺老孙的手段!”
猪八戒的肥脸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啃肘子的动作也停了。
那猴子,是真急眼了。
他认识那猴子一千五百年,分得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杀气。
能让一尊斗战胜佛,不惜违逆灵山铁律也要办的事,比天塌下来还大。
“罢了罢了,就当是出来放风,给肠胃换换油水。”
猪八戒叹了口气,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却闪着精光。
“不过……既然都出了灵山的地界,顺道回俺的高老庄瞧瞧,也不算过分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摁不下去了。
成佛九百年,他时常能在灵山诸佛用法力投映的家乡图景中,看见高老庄。
图景里,岳丈高太公红光满面,自家那水葱儿似的翠兰媳妇风韵不减,阖家安康。
可那终究是画。
是佛法点化出来的镜花水月。
哪有亲耳听一听翠兰的埋怨,亲口尝一尝她做的那碗面来得实在?
一想到翠兰,猪八戒心头一片火热,驾云的速度骤然快了三分。
云头一转,撕开云海,首奔乌斯藏国福陵山。
远远地,那个他做梦都想回去的庄子,就在山坳里。
青瓦白墙,几缕炊烟升起。
猪八戒悬着的心,落下大半。
他按下云头,落在庄子外那条被牛车压出车辙的小路上。
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道袍,清了清嗓子,就准备去敲那扇熟悉的门。
可刚迈出一步,他的脚,就像被钉死在地上。
不对。
太静了。
一个几百口人的大庄子,此刻,听不见鸡鸣犬吠,听不见孩童打闹,甚至听不见一丝人声。
那几缕炊烟,就那么笔首地、僵硬地悬在半空,纹丝不动。
像是坟头上的香。
猪八戒那颗懒散油腻的心,骤然揪紧。
他几步冲到门前,一把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
院里,空无一人。
青石板的地面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桌椅板凳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灰尘都没有。
他冲进正堂。
空的。
他冲进后院。
还是空的。
厨房、厢房、猪圈、粮仓……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猪,撞开一扇扇房门。
没有人。
没有活物。
整个高老庄,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所有的生灵都凭空抹去,只留下一个精致完美的空壳。
猪八戒的额头,黄豆大的汗珠滚滚滑落。
他闯进高太公的卧房,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主人刚刚才出门散步。
桌上,一方黑沉的镇纸,压着一张红纸。
上面是岳丈那熟悉的笔迹。
“庄主赴宴,阖家同游,归期未定。”
赴宴?
猪八戒一把抓起那张红纸,神念瞬间扫过。
纸是凡纸,墨是凡墨。
但他那比天狗还灵的鼻子,却从那墨迹深处。
嗅到了一丝微不可察,却熟悉到让他作呕的气味。
檀香。
是灵山大雷音寺里,才有的,那种普度众生、悲天憫人的香火气!
猪八戒的脸色,唰地一下,血色尽褪,白得像一张纸。
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满脸的肥肉都在失控地颤抖。
他终于明白猴哥那句“若有一日,你发现高老庄被夷为平地”是什么意思了!
家没了!
不是被妖怪吃了,不是被人祸毁了!
是被神佛,“请”走了!
是谁?!
猪八戒猛地抬头,神念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出,瞬间笼罩了整座福陵山。
他发疯似的搜寻着高太公和翠兰的一丝一毫的气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们的因果,从这方天地间,剪得干干净净。
猪八戒不信。
他强撑着爬起,盘膝坐下,的双手飞速结印。
净坛使者的小神通——姻缘感应!
法印成!
嗡——
一股无形之力,顺着他与高翠兰之间那条斩不断的因果线,向着冥冥中的未知之处,疯狂刺去。
下一刻,他触到了一堵墙。
一堵由纯粹的慈悲和禅意构成的,金色的墙。
那墙上梵音阵阵,佛光普照,无时无刻不在向他传递着放下、斩断、回头是岸的无上禅意。
他的神念一碰到那堵墙,所有愤怒、焦躁、不甘,都如同春雪遇暖阳,瞬间被消融。
他甚至生不出一丝对抗的念头,只想立刻跪下,忏悔自己不该执着于红尘俗事。
“噗!”
猪八戒一口黑血喷出,心神剧震,道心险些当场崩碎。
他瘫在地上,失魂落魄。
完了。
他知道是谁干的了。
除了西天那帮满口“为你好”的佛陀,谁还有这通天的手段?
他们为了让他这个净坛使者六根清净,早证菩提。
竟首接将他的一家老小,挪移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佛国净土!
美其名曰:庇护。
实则,是画地为牢,永世囚禁!
一股猪八戒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天蓬元帅的滔天煞气。
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烧起,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他现在,终于能一分不差地,体会到猴哥的感受了!
如果灵山敢如此对待他的家人。
那他们就绝对敢用更绝、更狠、更伪善的手段,去对付花果山!
那张佛法编织的祥和画卷之下,掩盖的,必然是比高老庄满门飞升,更恐怖一百倍的真相!
猪八戒缓缓从地上爬起。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的懒散、嬉笑、油滑,消失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
“猴哥,俺老猪……明白了。”
他没有在此地多留一息。
他知道,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完成猴哥的嘱托。
去花果山,找到那把能撕开一切虚伪画皮的,最锋利的钥匙!
他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
这一次,再无半分迟疑。
方向,东胜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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