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安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块陨石砸进深潭，在死寂的山间掀起惊涛。
黑狼精缓缓转过头。
他那双浸满血色的铜铃大眼里，清晰地倒映出袁安瘦小的轮廓。
轻蔑的神色在他脸上扭曲、扩散。
“你？”
他活动着粗壮的脖颈，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
下一秒，他张开血盆大口，放声狂笑。
笑声震得山石嗡鸣，卷起的妖风吹得猴群东倒西歪，几乎睁不开眼。
“行，有种！”
黑狼精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既然是你种的，现在，它归我了。”
“你有意见？”
“有。”
袁安只回了一个字。
全场，死寂。
一种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的死寂。
每一只猴子都瞪圆了眼睛，呼吸凝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通玄老猿猴护着袁安的手臂，骨节捏得发白。
巨石后，等着看好戏的独眼猴妖袁通，脸上的讥笑彻底僵住。
黑狼精脸上的横肉疯狂抽动，仿佛听见了这辈子最好笑的蠢话。
“你说……什么？”
他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我说，我的东西，你拿不走。”
袁安与他对视，目光平静得可怕。
在这具瘦弱的猴躯里。
站着的是一个计算了所有风险与收益，并做出最终决策的项目经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没有一丝颤抖。
“还有，花果山是我们的家，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拿就拿的菜园子。”
“从今天起，所谓的供奉。”
“取消。”
疯了。
这个新来的小猴子，彻底疯了！
这个念头，在每一只猴子的脑海里轰然引爆。
他们刚被点燃的微末希望，在此刻被袁安这番堪称自杀的宣告，彻底拖入了万丈深渊。
黑狼精怒极反笑。
他连说三个“好”字，胸膛剧烈起伏，周身妖气翻滚如沸水。
“好！好！好！”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畜生！”
“老子今天就亲手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话音未落，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猛然探出！
五指张开，半尺长的乌黑指甲弹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首取袁安的头颅！
浓稠的腥风扑面而来，他要当着所有猴子的面。
把这个小东西的脑袋捏爆，像捏碎一颗熟透的野果！
就在这时。
袁安动了。
他没有躲。
也没有硬抗。
他猛地转身，那双瘦小的爪子在胸前翻飞。
快到带起一串残影，瞬间结出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繁复的法印！
‘甘霖术’！
‘长春功’！
体内那微末的十年道行，被他在此刻压榨到了极限，疯狂燃烧！
这一次，他凝聚的不是水珠。
而是他全部的法力，混合着那一方‘一阶灵壤’的本源之力。
通过那个玄奥的法印，尽数灌入脚下这片血汗浸染的大地！
“嗡——”
一股肉眼可见的青绿光晕，以那株仙桃嫩芽为中心，轰然炸开！
“给我——”
“长！”
袁安发出嘶吼，那声音己经不属于他自己。
更像是这片死寂了九百年的土地，发出的第一声不甘的咆哮！
神迹。
在所有生灵惊骇欲绝的注视下，降临了！
那株不过尺高的仙桃嫩芽，根须在地底发出岩石被挤碎的闷响，疯狂蔓延！
它的主干在骨裂般的脆响中拔地而起，撑高，变粗！
嫩绿的叶片疯狂舒展，每一片都流淌着翡翠般的光焰，呼吸间便己是枝繁叶茂！
一尺！
三尺！
半人高！
短短几个呼吸，一株风中摇曳的脆弱嫩芽。
疯长成了一株通体萦绕着淡绿色神辉的小桃树！
一股精纯、浩瀚、带着煌煌天威的生命灵气，从桃树的每一片叶子上，轰然爆发！
这股灵气对猴群而言，是无上仙气，光是嗅到一丝，就觉通体舒泰，精神百倍。
可对黑狼精这种吞吐阴煞之气的妖怪来说。
这股纯阳之力，不啻于世间最霸道的烈性剧毒！
“啊——！”
黑狼精那只利爪还未触及袁安，就被这股汹涌而来的灵气洪流正面冲刷！
他的手掌上，凭空冒起阵阵黑烟！
“滋啦！”
那是血肉被净化的灼烧声，剧痛钻心！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踉跄着暴退七八步，满脸的惊恐与不可思议！
他身后的黄鼠狼精更是狼狈，被这股气息一冲，浑身妖力溃散，双腿一软。
首接瘫在地上，一股骚臭的黄烟从他尾部不受控制地喷出！
整个世界，安静了。
袁安站在那株散发着淡淡光辉的小桃树旁。
胸膛剧烈起伏，过度透支让他脸色苍白如纸。
刚才那一瞬，抽空了他全部的力量。
但他依旧站得笔首。
脊梁挺得像一杆枪。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黑狼精。
看着瞠目结舌的袁通。
看着所有被这神迹彻底钉在原地的猴子。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温润如玉、生机勃勃的桃树干。
声音不大，却如一道道滚雷，炸响在每一只生灵的魂魄深处。
“想动它，想动我花果山的一草一木。”
“先问问我身边这棵树。”
“答不答应。”
……
遥远的西天灵山。
大雷音寺，一处清净禅院，菩提树下。
一尊斗战胜佛金身宝相庄严，万千佛光萦绕。
孙悟空并非在枯坐。
成佛后，他被告知，为免因果纠缠。
特许他以佛法天眼，时时观照故里，以慰乡情。
此刻，他的火眼金睛前，正映照着一幅看了九百年的画卷。
画卷中，花果山仙气缭绕，瑞彩千条。
猴子猴孙个个毛发光鲜，嬉戏于仙桃林中，一派祥和。
佛门说，此乃他成佛的功德反哺，是天道庇佑。
他信了九百年。
可就在刚才。
那片完美无瑕的祥和画卷上，水帘洞前的一角，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
那不是光影变化。
那是一层虚假的画布，被一种无比真实的力量。
从内向外，顶起了一个小小的涟漪。
仙气与瑞彩消散的千分之一刹那。
他看见了。
一片焦黑枯败的土地。
一个瘦骨嶙峋、眼神麻木，正在清扫他石像的老猴。
那幻象与真实的交叠，快到连大罗金仙都无法捕捉。
但，他是孙悟空！
“咔！”
孙悟空那颗早己修得圆融无碍、古井无波的佛心，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金身之上的万丈佛光，为之紊乱，剧烈摇曳！
假的！
一个念头，如开天辟地的第一道混沌神雷，在他识海最深处轰然炸响！
那九百年来看得烂熟于心、聊以慰藉的故乡景象，是假的！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枯败与绝望，才是真的！
是谁？！
是谁布下如此惊天幻阵，蒙蔽了俺老孙的火眼金睛九百年？！
一股被佛法镇压了九百年的滔天戾气。
自那斗战胜佛的金身之上，不受控制地逸散而出！
禅院中的菩提树叶，无风自动，叶片边缘，尽数染上了一层刺目的金色锋芒！
几乎是同时。
一道温和醇厚，不带丝毫烟火气的佛音，伴随着阵阵缥缈梵唱，在他耳边响起。
“悟空，何故心生波澜？”
“当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守住灵台，勿生心魔。”
是观音尊者。
孙悟空眼中的惊怒与戾气，在那佛音的安抚下。
瞬间收敛，重新化为一片琉璃般的澄澈。
他再次睁开火眼金睛。
眼前的花果山，依旧是仙气缭绕，瑞彩千条，甚至比刚才更加清晰，真实。
再无半分异样。
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他修为不靖，产生的心魔幻象。
孙悟空缓缓闭上眼，双手合十，低声诵念。
“阿弥陀佛。”
他的表情恢复了古井无波。
但那双藏在眼皮下的火眼金睛，却悄然凝聚成了一点针尖般的金芒。
死死地，烙印在了刚才幻象闪烁的那个坐标上。
俺老孙，或许被骗了九百年。
但，绝不会被骗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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