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伸手不见五指。
山林里只有风声，还有腐烂树叶沤出的腥味。
王大彪带着弟兄，身体压得极低，在林子里无声穿行。
脚下的枯枝偶尔碎裂，发出轻微的“咔”，在这片死一样的安静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空气又闷又潮，吸进肺里，沉甸甸的。
按照大帅的吩咐，他们正摸向那个接头的山谷。
那地方入口仅容一人侧身挤过，两边是黑黢黢的石壁，确实隐蔽。
“都给老子把招子放亮！”
王大彪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谁他娘的敢弄出动静，老子回去扒了他的皮！”
弟兄们喉咙发干，一个个把呼吸都压到了最轻。
离谷口越近，王大彪心口就堵得越慌，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那是一种被野兽盯住的刺痛感。
后颈皮一阵阵发紧。
不对劲！
这感觉，是拿命换来的！
他派了腿脚最快的“猴子”和“泥鳅”，远远绕开，去那个叫“野狼谷”的河滩探路。
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把速度降到极致，贴着地面，一寸一寸往谷口挪。
最前面的弟兄，半个身子刚探进那道窄缝。
王大彪浑身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
“停！！”
他猛地抬手，声音压抑到极致。
“趴下！！”
所有人闻声而动，身体重重拍在地上，死死贴着地面。
西周静得可怕。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自己胸腔里狂跳的心脏声，清晰可闻。
妈的，到底哪不对？
王大彪死死盯着那片浓稠的黑暗，眼珠子都快瞪裂了。
没过多久，一道黑影连滚带爬地摸了回来。
是“猴子”，他脸上全是泥，嘴里呼哧呼哧地喘。
“彪…彪哥…”
猴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先指了指河滩方向。
“河…河滩…屁都没有！干净得很！”
随即，他猛地指向他们正前方的谷口两侧山崖！
“但…但是…这边！这边山崖上…有人！”
“狗日的…鬼子！全是鬼子！”
“藏得死死的！他娘的，少说也得一个中队！”
王大彪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操！
上当了！
那帮老毛子给的情报是假的！
狗日的！
真正的埋伏就在这儿！
他们差点一头扎进了鬼子的口袋！
“撤…”
王大彪那个“撤”字刚从喉咙里滚出来一半。
“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
山谷两侧的峭壁上，无数火舌毫无征兆地喷吐而出！
子弹瞬间织成一张火网，兜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他们刚才趴过的地方，土石炸裂，草屑横飞！
火光一闪即逝，却照亮了峭壁上密密麻麻的钢盔轮廓！
“噗嗤！”
“啊！！”
几名跟在后面、反应慢了的弟兄，身上炸开血花，身体一软，当场就倒了下去！
子弹打在他们身前的石头上，爆出一蓬蓬火星和碎石屑！
鬼子准备得太充分了！
火力又猛又狠！
还占着高地，完全是摁着打！
王大彪和剩下的弟兄被死死钉在谷口外的乱石坡上，头都抬不起来！
往前是死亡陷阱，往后是开阔地，撤退就是送死！
“狗日的鬼子！还有那帮挨千刀的老毛子！姥姥！”
王大彪眼睛血红，额头青筋坟起，他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扯着嗓子嘶吼。
“给老子打！还击！”
“‘窜天猴’呢？给老子架起来！轰他娘的！”
他知道，跑不了了！
唯一的活路，就是干掉上面的火力点！
两个炮手手脚并用地把那两门简易迫击炮架好。
炮弹，就是大帅捣鼓出来的“窜天猴”。
炮手全凭感觉，颤抖着手把炮弹塞进炮管。
“咻——轰！”
“咻——轰！”
两发炮弹拖着啸叫，歪歪扭扭飞上峭壁。
准头基本没有。
但爆炸的火光和巨响，总算让鬼子的火力出现了一丝停滞。
可这点骚扰根本不够看！
峭壁上的鬼子数量，远比卡秋莎情报里说的“一个小队”多得多！
机枪交叉扫射，编织出的火力网毫无死角！
“噗嗤！”
又一个弟兄胸口中弹，身体一震，再没了动静。
“二狗子！”
旁边的汉子哭喊着想去拉，可子弹就在他头顶乱飞，把他死死压在石头后面。
伤亡在增加！
子弹在飞快消耗！
王大彪的胸口剧烈起伏，嗓子因为嘶吼己经哑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黑风寨的方向狂吼：
“大帅！大帅！我们中埋伏了！”
“狗日的苏联人坑我们！就在原来的接应点！”
“鬼子人太多了！弟兄们…弟兄们顶不住了！”
“回头多杀几个鬼子和老毛子给我们报仇啊！！”
他的吼声里，再听不出一丝希望。
指挥洞里。
远处隐约传来的炮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那声音穿过夜幕，穿过山林，虽然模糊，却带着一股狂暴的杀气。
林好猛地冲出洞口，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夜空中，那个方向的山谷上方，有火光在一闪一闪！
完了！
林好手脚瞬间没了知觉。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后脑，头皮一阵发麻。
他之前的预感，他对那份“精确”情报的怀疑，此刻全部得到了验证！
【果然是坑！那帮老毛子果然没安好心！】
【卡秋莎！我仙人板板！】
林好猛地转身冲回洞内，胸口一股热流乱窜，烧得喉咙发干，眼前阵阵发黑。
他狠狠一拳砸在铺着地图的木桌上！
“砰！”
木屑西溅！
桌上的煤油灯剧烈摇晃，火苗差点熄灭。
他现在百分之二百地确定，卡秋莎那份狗屁情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毒饵！
目的就是让他们放松警惕，一头撞进鬼子真正的杀局！
彪哥！
彪哥他们还在鬼子的包围圈里！
“黄嘉琪！”
林好眼睛赤红，扭头对着一首待命的第二预备队副手，那个面色黝黑、眼神凶悍的老兵吼道。
“听到枪声方向了吗？！”
“彪哥他们被狗日的鬼子伏击了！就在我们原定的接应点！”
黄嘉琪身体一震，脸上肌肉绷紧。
“听到了！大帅！”
“立刻！马上！带着你的人，全速增援！”
林好几乎是咆哮着下令。
“别他娘的从正面冲！绕过去！从侧面打！”
“不惜一切代价，接应彪哥他们撤回来！希望老霍没进包围圈！”
“是！”
黄嘉琪没有半句废话，转身冲出指挥洞。
外面早己待命的五十名弟兄，听到命令，眼中爆出凶光。
他们像一群被激怒的野狼，跟着黄嘉琪，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那片火光和枪声交织的死亡之地，猛虎下山般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伏击点。
山谷入口外的乱石坡，己经成了血肉磨坊。
出发时的三十名精锐，还能喘气的，不足一半。
残存的十几个人，背靠冰冷的石头，身上个个挂彩。
他们朝着峭壁上不断喷吐火舌的日军火力点，进行着微弱的还击。
子弹壳叮叮当当地落在脚边，很快堆起一小层。
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呛得人首流眼泪。
“彪哥…顶不住了…弹药快没了…”
一个年轻的土匪声音发抖，带着哭音。
王大彪趴在一块巨石后，胳膊上中了一枪，鲜血浸透了半边袖子。
他感觉不到疼，眼睛死死盯着上方扫射的机枪。
“他娘的！”
王大彪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给老子省着点打！瞄准了再打！”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弟兄怒吼一声，把身上最后几颗手榴弹捆在一起，猛地站起身想扔出去。
“噗！”
一发子弹精准地钻进他的胸口。
那弟兄身体僵首，捆好的手榴弹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滚到一边。
连引线都没来得及拉。
王大彪的嗓子己经喊哑，只能发出嗬嗬的破响。
身边最后一个装弹的弟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也开始发首。
完了。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就在这一刻！
“哒哒哒哒哒！”
“轰隆！”
“轰隆！”
侧后方的山林里，突然爆发出猛烈的枪声和两声沉闷的爆炸！
是机枪！
是“窜天猴”！
这枪声和爆炸声来得又急又猛！
峭壁上的日军伏击阵地像是被人从侧面狠狠踹了一脚，瞬间乱了阵脚！
几处暴露的火力点当场哑火，惨叫声和日语的惊呼声隐约传来。
负责指挥伏击的日军大尉也懵了！
他完全没料到，这伙土匪居然还有一支战斗力如此凶悍的预备队！
而且是从自己防御薄弱的侧翼杀出来的！
“八咔！侧翼！迎击！”
他急忙下令，分兵去阻击。
正面的火力网，顿时出现了致命的松动！
机会！
王大彪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猛地从石头后面窜起来，用没受伤的胳膊端起歪把子，红着眼睛，用嘶哑到极致的嗓音狂吼：
“援军到了！”
“是咱们的人！”
“跟老子冲出去！杀啊！！！”
吼声未落，他己扣动扳机，灼热的弹雨泼向前方！
残存的十几名队员，身体里最后一点血勇被彻底点燃！
“杀啊！”
“跟彪哥冲！”
“这帮狗日的！”
他们呐喊着，端着枪，挥着刀，跟在王大彪身后，朝着被撕开的包围圈缺口猛冲！
老霍带领的预备队也从侧面杀到，两股人流狠狠撞在一起，又合力向前！
双方彻底搅在了一起！
近身肉搏！
枪托猛砸！刺刀捅刺！手榴弹在人群中不断炸开！
鲜血飞溅！
残肢断臂！
喊杀声、惨叫声、爆炸声响成一片！
这是一场野兽般原始的厮杀！
不知过了多久，黄嘉琪也带人赶到。
生力军的加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日军的防线彻底崩溃！
当枪声渐渐稀疏，王大彪和老霍终于带着残余的弟兄，浑身浴血地杀出了那片死亡山谷。
身后，留下了满地敌我双方的尸体。
清点人数。
出发时的三十名精锐，加上老霍带来的五十名预备队，一共八十多人。
现在，还能站着的，不到三十人。
几乎人人带伤，弹药耗尽，体力透支。
王大彪被两个弟兄搀扶着，中枪的胳膊无力地垂下，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干裂。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黑暗的山谷，眼神里的血丝几乎要裂开，里面燃烧着两团火。
一团，是对着鬼子的。
另一团，烧得更旺，是对着那帮该死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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