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感彻底错乱。
昨天，白曦悦还在和平年代的影院里看《南京照相馆》，今天，她以沈书仪的身份站在了这深渊的边缘。亲眼目睹文字变成活生生的血肉，目睹那文字背后钢铁般的意志如何在刺刀的寒光下巍然不动。
泪水毫无征兆地模糊了书仪的视线，是因为悲伤，更是因为一种排山倒海的敬畏与羞愧——敬畏于在无边黑暗中迸发出的人性光辉，羞愧于自己作为一个后来者的安然无恙和此刻的束手无策。
沈书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里白曦悦的灵魂在剧烈地震颤。她站在历史的现场，站在这两位传奇女性的咫尺之间，才真正触摸到“伟大”那滚烫的、带着伤痕的温度。那不是遥远的神话，是此刻她们眉梢的霜，是她们挺首的脊梁，是她袖口下那抹中国蓝的无声誓言。多想告诉她们，历史会记住这一切，她们的日记会成为刺穿谎言的利剑，她们的名字将在未来的中国被永远铭记……可此刻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将此刻她如寒夜孤灯般的身影，连同心中翻江倒海的悲愤、敬仰与难以言喻的痛楚，深深、深深地刻进灵魂的骨髓里。
沈书仪的两种记忆在硝烟味里撕扯、融合，混乱得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唔…”她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喉咙口的酸涩。视线艰难地聚焦。
眼前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一角。沈书仪看到程瑞芳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半碗稀薄的米粥喂给一个气息奄奄的产妇。
曾经整洁的庭院、雅致的回廊，此刻塞满了人。女人，几乎全是女人。老的、少的，穿着绫罗绸缎的、粗布麻衣的，此刻都失去了所有身份的区别，只剩下同一种表情——极致的惊恐和麻木。她们蜷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廊檐下，相互依靠着，像暴风雨中瑟瑟发抖的雏鸟。单薄的被褥根本挡不住江南十二月的湿冷，寒气仿佛能穿透皮肉，首钻进骨头缝里。一张张脸在昏暗的天光下青白憔悴，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或者死死盯着紧闭的校门方向，那里是唯一隔绝外面那个疯狂世界的屏障。
恐惧是这里的空气，浓稠得化不开。
“让开！让让！”一个嘶哑的女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压抑的低泣。
沈书仪循声望去。
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拨开一条缝隙。一个高瘦的身影逆着微弱的光线大步走来。她穿着一身深色旧棉袍，袖口磨得发白，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只是鬓角处散乱着几缕灰白的发丝，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她面容轮廓分明，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同被刻刀用力削过，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块在寒夜里被反复擦拭的燧石，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光芒。
明妮·魏特琳。华群女士。这所女子大学的守护者。沈书仪混乱的记忆碎片里，这个名字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和温度。
魏特琳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微弱的老妇人，老人枯瘦的手无力地垂着。魏特琳的脚步又快又稳，经过沈书仪身边时，带起一阵冷风和她身上那股混杂着汗味、消毒水味和血腥味的独特气息。
“书仪！”魏特琳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却精准地锁定了墙边的沈书仪，声音沙哑却清晰有力，“别愣着！跟我来！有伤患！”
那声音像一记鞭子，抽散了沈书仪脑中最后一点混沌的眩晕。本能的对这个瘦高女人下意识的信任压倒了一切，她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强迫自己站起来，踉跄着跟上魏特琳急促的步伐。
她们穿过拥挤得几乎无法下脚的回廊，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哭泣、呻吟、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最终，魏特琳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走进一间临时辟出的简陋医务室。
血腥味和腐臭味猛地浓烈了十倍，扑面而来。沈书仪的胃再次剧烈抽搐。昏暗的油灯光晕下，几条长凳拼凑的“病床”上躺着几个身影。一个妇人额角豁开一道深口，暗红的血痂覆盖了半张脸，眼神涣散。另一个蜷缩着，抱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小腿，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角落里，一个年轻女子无声无息地躺着，身下垫着的灰布被暗色的血浸透了一大片，她脸色灰败得如同死去。
地上散乱地扔着沾满脓血的布条、空了的药瓶。角落里，一只边缘磕破的搪瓷盆里盛着半盆浑浊发红的水，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缕可疑的絮状物。
“水…消毒水…”魏特琳小心地将老妇人安置在唯一一张稍微干净些的草席上，立刻转向角落一个同样疲惫不堪的中年女校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嫂，还有吗？”
李嫂摇摇头，脸上是深深的无力：“华小姐，真…真没了。最后一点高锰酸钾粉，刚给那个腿伤的姑娘冲洗过…就剩盐水了。”她指了指旁边一个瓦罐里浑浊的液体。
魏特琳的下颌线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她眼中那坚毅的光芒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丝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愤怒飞快闪过，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她沉默地走到瓦罐边，舀起一勺浑浊的盐水，走向那个额角受伤的妇人。
“忍着点。”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动作却异常轻柔，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蘸着盐水，试图擦拭妇人额头的污血和脓液。
妇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野兽般的呜咽，身体猛地一缩。盐水显然刺激了伤口，带来新的剧痛。
沈书仪站在门口，手脚冰凉。眼前的一切冲击着她来自和平年代的认知极限。她脑子里飞快闪过自己那点可怜的现代急救知识：清创、消毒、包扎…但前提是，要有药！要有干净的水！要有最起码的器械！这里有什么？盐水？破布？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书仪…”魏特琳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处理着伤口，声音疲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别站着。去…去隔壁家政班看看。她们在学缝补…能学一点是一点。灾难过后…总要活下去…”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几乎像在自言自语，“活下去…才有以后…”
活下去。这三个字像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砸在沈书仪的心上。她僵硬地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弥漫着绝望和血腥的屋子。
(http://www.220book.com/book/6T5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