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仪抱着冰冷的相机，靠在同样冰冷刺骨的墙壁上，摇曳的烛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她看着邱清泉掌心里那个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金属暗盒，又迎上他那双在烛光下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刚才暗房里那地狱般的景象——狰狞的死尸、灼热的弹流、爆炸的烈焰、窒息的奔逃——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在轻轻磕碰。
她深吸了一口气，地下室陈腐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着浓重的尘土味，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眼前这个浴血的男人，他刚才在暗房里，在爆炸前，救了她两次。一次是将她甩开远离门口，一次是抓住了那枚滚向她、足以将她炸得粉身碎骨的手榴弹。他肩上的伤，还在流血，那暗红的印记在昏黄光线下触目惊心。这伤，是为了救她，也是为了保护那卷胶卷吗？
“我叫沈书仪，”她开口，声音因为之前的嘶喊和烟尘依旧沙哑，却努力保持着清晰，试图找回一丝属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学生”的身份感，“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历史系大一的学生。” 然而，这身份在屠刀面前何其脆弱。她顿了顿，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画面再次撕裂理智的堤坝，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如同梦魇中的呓语：
“拍到了下关江边…” 光是说出这个名字，就让她胃部一阵翻搅，“江水…江水是红的…漂满了…漂满了尸体…” 她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像…像屠宰场的垃圾…堆成了山…日本兵在岸上…用机枪扫射…对着江里挣扎的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还有刺刀…刺刀挑着…婴儿…”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了嘴，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酸水和剧烈的恶心感，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烛光下，邱清泉的脸部轮廓如同岩石般冷硬，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无声地凝聚、旋转，翻涌着刻骨的仇恨和无边的悲怆。攥着胶卷暗盒的手指，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
“还拍到了…新街口…”沈书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流下，“店铺…全烧了…街上…街上都是死人…” 她强迫自己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伤口，“被砍掉头的…被开膛破肚的…女人…” 她猛地顿住，巨大的羞耻和恐惧让她难以启齿，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女人被剥光了衣服…钉在门板上…日本兵…在笑…在拍照…”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剧烈的喘息着，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泪水决堤般涌出。“我要留着它。”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不仅是陈述，更是誓言，是她在这地狱里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这一切不是噩梦的证据。
死寂。地下室里只剩下蜡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
邱清泉依旧沉默着。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掌心的暗盒上，那冰冷的小东西仿佛有千钧之重，承载着无法言说的罪恶和沉痛。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让沈书仪一惊。他拿起放在地上的那台黑色相机，动作极其熟练地打开后盖，将那个小小的胶卷暗盒，重新塞回了暗盒仓里。
“你干什么？！”沈书仪失声惊问，心脏猛地一沉，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他要毁掉它？还是要据为己有？
邱清泉“咔哒”一声合上相机后盖，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抬起头，烛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交界处，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里面翻涌着一种沈书仪完全看不懂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怆的苍凉。
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狰狞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刻骨的仇恨和无边无际的、浸透了鲜血的荒凉，“南京城里，哪天不死人？死得还少吗？！”他撑着冰冷的砖墙，咬着牙，忍着肩上传来的阵阵钻心剧痛，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摇曳的阴影，瞬间将沈书仪完全笼罩其中，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一滩血，几天雨就冲没了！一堆骨头，一把火就烧光了！没人认！没人记！”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怆，“鬼子会说他们是在‘维持秩序’！会说那些照片是‘反日宣传’！是‘假的’！”他猛地挥了一下没受伤的手臂，动作带起的风几乎要将微弱的烛火扑灭，仿佛要撕裂这无尽的谎言。
“这东西！”他指着沈书仪怀里的相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沫和铁锈的味道，“这东西是铁证！是戳穿他们谎言的钉子！是插在他们心口上的刀！”他因为激动和伤痛而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左肩的伤口渗出的血渍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刺目、狰狞。“哪怕…哪怕只能带出去一张！让外面的人看到一张！让全世界的人看到一张！都值得！都他娘的值得！”那嘶哑的吼声在地下室回荡，充满了绝望中的孤勇，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咆哮。
沈书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悲壮的爆发所慑，一时忘了恐惧，只剩下震撼。她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那还在不断渗血的肩膀，看着那台冰冷的、此刻却仿佛重若泰山的相机。一种更强烈、更复杂的东西，正从心底最深处艰难地破土而出——一种被这个浴血军人那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所点燃的东西，一种超越了个人生死的沉重感。这不再是“她的”胶卷，而是所有枉死者的呐喊，是这座城市最后的证词。
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干涩的喉咙生疼。脑子在混乱和震撼中飞快地搜索着。安全的地方？在这人间地狱里，哪里还有真正的安全？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血泪。
“琴房…”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在顶楼…最西头…平时很少有人去…” 她努力回忆着，“里面…有废弃的旧钢琴…共鸣箱很大…能藏…” 她顿了顿，记忆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浮现出来，“…据说地板下面…好像有个很小的夹层…以前维修时无意发现的…”。
邱清泉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烽燧，那是一种看到了渺茫希望的光芒。“走！”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把抓起放在旁边的蜡烛，用身体挡住大部分光线，另一只手伸向沈书仪，“相机给我！你带路！快！” 那语气是命令，是催促，更是将最后的希望押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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