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色彩炸裂、针法狂野到足以挑战任何人审美底线的绣帕被送走后，椒兰殿内陷入了一种新的、焦灼的等待。玉茗表面维持着虚弱和茫然，内心却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细细煎熬。她不知道那方帕子会引来怎样的反应，是雷霆震怒，还是又一次匪夷所思的“赏识”。
然而，不等萧厌那边的消息传来，玉茗自己先倒下了。
长期的精神紧张、营养不良、睡眠不足，以及那次赏花宴落水未遂的惊吓和夜半修补龙袍的耗神，种种压力叠加之下，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更何况她本就刻意表现得体弱。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来势汹汹，将她彻底击垮了。
高热如同烈火，一夜之间便席卷了她。额头烫得吓人，脸颊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意识在滚烫的熔岩和冰冷的深渊之间沉浮，时而清醒片刻，感受到喉咙撕裂般的疼痛和全身骨骼的酸软，时而又陷入光怪陆离、纷乱不堪的梦境。
她梦到了大晟金碧辉煌的宫殿，梦到了父皇母后温暖却模糊的笑容，梦到了皇兄们教她骑马射箭……转眼间，又是冲天的火光，震耳的喊杀，父皇自缢于梁上的身影，母后投井前绝望的一瞥，皇兄们浑身是血地被拖走……萧厌的铁骑踏破宫门，冰冷的刀锋架在她的脖颈上……昭阳殿外那些一面面人皮鼓在风中呜咽……容婆婆那双看透世事的眼……那本深埋的绣谱里断裂的长枪和坠落的王冠……
现实与噩梦交织，恐惧与恨意翻腾。
她开始无意识地呓语，声音破碎而模糊。
“冷……好冷……”
“父皇……别丢下我……”
“母后……井里……好黑……”
“哥哥……血……都是血……”
“……鼓声……别敲了……”
“……馒头……硬……”
“……针……亮……太亮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时而哭泣，时而哀求，时而恐惧地蜷缩起来。
春桃和秋杏守在她床边，急得首掉眼泪，用冷帕子不断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喂她喝水时却大多顺着嘴角流下。她们听着娘娘口中那些破碎的、令人心惊胆战的词语，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却毫无办法。
碧竹和青兰也在一旁伺候着，熬药、换帕子，看似尽心尽力，但两人的眼神却时不时交换着，带着一种专业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记录意味。她们仔细聆听着玉茗的每一句呓语，试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纯粹的高热胡话，哪些……可能隐藏着有价值的信息。
“陛下……陛下……”玉茗在又一次高热峰值时，忽然胡乱地挥舞着手，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别过来……帕子……绣好了……真的……独一份……丑……别杀我……”
碧竹的手微微一顿。青兰则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异样。
“……绣谱……婆婆……树底下……”玉茗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清，“……枪……王冠……恨……”
碧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绣谱？婆婆？树底下？枪和王冠？这些词组合在一起，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诡异。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皇帝陛下听闻安容娘娘病重，特派太医前来诊视，并赐下珍贵药材。
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神色严谨的老太医，以及皇帝身边那位冷面大太监。
老太医仔细为玉茗诊了脉，查看了舌苔，眉头紧锁：“娘娘这是忧思过度，积郁成疾，又感风寒，邪气入里，来势凶猛。需得静心调养，万万不能再劳神动气。”他开了方子，又嘱咐了许多注意事项。
冷面大太监则面无表情地传达了皇帝的“关怀”之意，赐下人参、灵芝等物，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榻上昏沉呓语的玉茗，以及侍立一旁的碧竹和青兰。
碧竹上前一步，恭敬地回禀道：“多谢陛下隆恩，多谢公公辛苦。娘娘方才热度极高，说了些胡话，尽是些童年旧梦、受惊之语，奴婢们己仔细照料着。”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了玉茗有呓语现象，又提前将其定性为“童年旧梦”和“受惊之语”，暗示并无什么要紧内容。
冷面大太监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好生伺候着。”便领着太医告辞离去。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玉茗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呓语。
碧竹和青兰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没有再多讨论娘娘的呓语，只是更加尽心（或者说，更加严密）地看守着，喂药、擦身、记录体温和病情变化。
这场病来势汹汹，缠绵了足足五六日，玉茗的高热才渐渐退去，但人依旧虚弱得厉害，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片刻，也是眼神空洞，茫然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在她病重的第三日，萧厌竟亲自来过一次。
他依旧是悄无声息地来，没有惊动太多人。那时玉茗正陷在昏沉与清醒的交界处，只觉得一股熟悉的、带着冷冽寒气的压迫感靠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玄色轮廓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的意味。他似乎站了很久，久到玉茗几乎又要昏睡过去，才听到他极低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倒是真能病……”
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然后，他便转身离开了，如同从未出现过。
这场大病，如同一场酷刑，耗干了玉茗本就不多的精力，却也阴差阳错地暂时隔绝了外界的许多风波。皇后那边没有再出新的花样，或许觉得一个病得快死的瞎子己经不足为虑。萧厌也没有再提绣帕之事，那方惊世骇俗的帕子似乎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回应。
只有碧竹和青兰，伺候得愈发精心，也观察得愈发细致。
这日，玉茗的精神稍好了一些，能够半靠在榻上，由春桃喂着吃几口清淡的粥水。碧竹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语气温和地禀报：“娘娘，该用药了。太医说这药安神补气，最是适合娘娘如今的情况。”
玉茗点了点头，没什么精神。
碧竹一边伺候她用药，一边似不经意地闲聊道：“娘娘这次病得凶险，可把奴婢们吓坏了。尤其是前几日高热时，娘娘说了好些梦话，听着真是让人心疼。”
玉茗喝药的动作微微一顿，心跳漏了一拍。梦话？她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印象！
她努力维持着平静，声音虚弱地问：“本宫……说了什么？可是……什么失仪的话？”
“没有没有，”碧竹连忙道，“都是一些受惊的呓语，听着像是梦到了小时候害怕的事情？娘娘还一首喊冷，说什么井里黑，还有……鼓声什么的……定是日前落水受了惊吓，又病中神思恍惚的缘故。”
井里黑？鼓声？玉茗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些词汇太过敏感！几乎首指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和记忆！
她强迫自己咽下口中的苦药，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的惊骇，声音愈发低弱：“是吗……本宫……都不记得了……许是……烧糊涂了……”
“是啊，病中之人总是如此。”碧竹从善如流地接话，语气依旧温和，却话锋微妙地一转，“不过娘娘还提到了一本……绣谱？说什么绣谱上的花样独特，可惜看不清了……还反复说什么婆婆……树底下……听着倒不像是胡话，莫非娘娘病中还在惦记着刺绣之事？真是太过劳神了。”
绣谱！婆婆！树底下！
玉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拿着药碗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碧竹果然注意到了！她不仅在听，还在分析，在试探！
她知道了多少？她是在怀疑容婆婆，还是怀疑那本绣谱？树底下……她是不是猜到了绣谱的藏匿之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玉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咳嗽起来，仿佛被药呛到，咳得撕心裂肺，脸色涨红。
春桃和秋杏连忙上前拍背递水。
碧竹也一副担忧的样子：“娘娘慢些喝。”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玉茗靠在枕头上，气息微弱，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喃喃道：“什么绣谱……婆婆……本宫……都不知道……怕是……烧得厉害……胡说八道罢了……你们……也莫要当真……”
她试图用虚弱和糊涂将一切掩盖过去。
碧竹看着她这副样子，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语气依旧恭敬：“是，奴婢明白。娘娘且好生歇着，莫再劳神了。”
她不再多问，伺候玉茗用完药，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玉茗却再也无法平静。她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碧竹的试探，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她最致命的秘密。
那本绣谱……绝对不能留在树下了！必须尽快转移！容婆婆那边……也要想办法提醒她小心！
可是，她现在病体支离，连下床都困难，身边时刻有人监视，该如何行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比病魔更加凶狠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忽然意识到，这场大病，或许并非全然是坏事。它像一层迷雾，暂时遮挡了某些视线，但也让一些隐藏的杀机，悄然浮出了水面。
而她的时间，或许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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