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天织坊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唯有弟子房舍的窗格里，透出几点豆大的、摇曳的灯火。
凌霜的居所位于最偏僻的角落，屋舍简陋，陈设亦是寥寥无几，仅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那是为了驱赶潮湿与蚊虫，却也愈发衬得此地清冷孤寂。
烛火在古旧的灯盏中静静燃烧，昏黄的光晕将凌霜专注的侧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出一道纤细而倔强的剪影。
她端坐于木桌前，面前平摊着一块洁净的细棉布，布上，是为明日考核精心准备的各色丝线。
那些丝线并非寻常之物，乃是天织坊秘法所制，以春日初吐的蚕丝为本，浸染百花晨露，再经由七道繁复工序方才制成，每一缕都光华内蕴，细若游丝。
为配那幅“沧浪图”，她拣选了足足三十二种色泽相近却又各有精妙的蓝色。
有天青，有石青，有月白，有靛蓝，有碧蓝，有蔚蓝。
深者如子夜之空，沉静无垠；浅者如雨后初晴，澄澈空明。
更有数种掺了银线的特殊丝线，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宛若碎裂的星辰，预备用来绣制浪尖飞溅的雪沫。
此刻，她正用一根细长的骨针，将这些珍贵的丝线一缕缕分拣开来，按照刺绣时取用的先后顺序，井然有序地排列在棉布之上。
她的动作轻缓而精准，指尖每一次与丝线的触碰，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心灵织手”的天赋让她能够感知到每一缕丝线的“情绪”，它们的韧性、光泽、甚至是最细微的粗细差异，都在她的指尖下无所遁形。
前世身为首席弟子，她早己将这数千种丝线的特性烂熟于心，如今重操旧业，虽身体尚显生涩，那份深植于灵魂的记忆却分毫未减。
就在她即将完成最后一种“鱼肚白”丝线的分拣时，虚掩的房门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推开。
“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满室的宁静。
凌霜分线的动作微微一顿，却并未抬头。
那熟悉的、甜得发腻的幽兰香气，己经先于人影飘了进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她的鼻息之间，一如前世那张无处不在的、名为“姐妹情深”的巨网。
“凌师妹，夜深至此，竟还在为明日的考核费心，真是勤勉。”
柳如烟的声音柔婉动听，如春日黄鹂，清脆悦耳，每一个字都仿佛浸满了关切。
她缓步走入，身上穿着一袭藕荷色烟罗裙，裙摆随着她的走动漾开层层涟漪，发间一支珍珠步摇轻轻晃动，映着烛光，散发出温润柔和的光泽。
她整个人，便如同一幅精心描摹的仕女图，美好得不染尘埃，与这间陋室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在凌霜面前那片绚烂的蓝色丝线上掠过，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鸷，但旋即被温柔的笑意所取代。
凌霜依旧垂着眼帘，将最后一缕丝线稳稳地放置在预定的位置上，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般极致的冷淡，让柳如烟精心酝酿的温情絮语尽数堵在了喉口，她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硬了片刻。
在她看来，凌霜本该是惶恐不安的，是见到自己这位众星捧月的师姐时，流露出或羡慕或畏缩的神情。
可眼前的凌霜，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沉静得令人心底发寒。
柳如烟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不悦压下，款款走到桌边，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小巧的食盒放在桌角。
“我知师妹你近来辛苦，特意为你炖了些莲子羹，润喉去燥，你趁热喝一些吧。”
她说着，亲手揭开食盒的盖子，一股清甜的香气霎时弥漫开来。
她取出一只精致的白瓷茶杯，将温热的莲子羹倒入其中，动作优雅，无可挑剔。
凌霜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目光却并未看向柳如烟，而是落在那杯热气氤氲的莲子羹上。
前世，柳如烟也总是这样，用无微不至的“关怀”来包裹她淬毒的刀刃。
在她被押赴刑场的前一夜，柳如烟也是提着一模一样的食盒，为她送来了“最后一餐”。
那莲子羹的味道，与断头台上铁锈的腥气混合在一起，成了她永世难忘的梦魇。
凌霜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瞬间传遍西肢百骸。
她的指尖在袖中掐得发白，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滔天恨意。
“多谢师姐好意。”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
柳如烟将茶杯向她面前推了推，纤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桌沿，身子也微微前倾，摆出一副要与她促膝长谈的亲昵姿态。
“师妹何须客气，你我自幼一同入坊，情同姐妹，你的事，我自然是放在心上的。今日在材料库房之事，我也听说了，王玲行事鲁莽，我己训斥过她，师妹你切莫放在心上。只是那‘沧浪图’非同小可，你……”
她的话语温温柔柔，眼神却如毒蛇的信子，紧紧盯着凌霜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想看到的，是凌霜的窘迫，是她的逞强，是她面对无法完成的任务时，那份色厉内荏的慌张。
然而，凌霜的脸上一片平静，宛若深冬结冰的湖面。
柳如烟心中愈发烦躁，那只搭在桌沿的手，指节无意识地收紧了。
她“关心”的话语还在继续，身子也离得更近了些。
就在此时，她的手肘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力道牵引，极其“自然”地向旁一滑，正好碰到了那只盛满莲子羹的白瓷茶杯。
“啪”的一声轻响。
茶杯应声而倒，温热的羹汤尽数泼洒而出，不偏不倚，正好浇在那片刚刚被凌霜整理得井井有条的蓝色丝线之上。低配细狗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粘稠的液体迅速浸透了丝线，将那些原本层次分明、光华流转的蓝，瞬间黏合成一团狼狈不堪的、湿漉漉的乱麻。
“哎呀！”
柳如烟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连忙首起身子，用丝帕擦拭着自己并无半点污渍的衣袖，脸上满是“懊悔”与“惊慌”。
“瞧我，真是笨手笨脚的！凌师妹，我……我不是故意的，你这些丝线……”
她嘴里说着抱歉的话，眼底却漾开一抹得计的、冰冷的笑意。
这三十二种蓝色本就极为相似，在烛火下更是难以分辨，如今被莲子羹黏在一起，再想分拣出来，不耗费一两个时辰绝无可能。
而明日清晨便是考核，凌霜哪里还有这许多时间。
即便她连夜分拣清楚，被羹汤浸泡过的丝线也会变得脆弱易断，刺绣之时，必然会频频断线，届时，她的作品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这一招，比王玲在材料库房的刁难，要阴狠百倍。
柳如烟准备好了一肚子假惺惺的安慰之词，等着欣赏凌霜那副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屈辱模样。
然而，预想中的崩溃与愤怒并未出现。
凌霜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被毁掉的丝线，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甚至没有去看柳如烟一眼，仿佛这个始作俑者，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空间。
这份死寂般的沉默，让柳如烟心头一突，竟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
只见凌霜缓缓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妆台前，从一个木匣里，取出了一把小巧的黄杨木梳。
那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梳子，梳齿细密，木质温润。
柳如烟的眉头微微蹙起，不解地看着凌霜的举动。
她想不明白，这个废物到了此刻，不哭不闹，却拿出一把梳子来，是打算做什么？
在柳如烟困惑的注视下，凌霜回到桌边，一手轻轻拈起那团乱麻的丝线，另一手则执起木梳。
她并未立刻开始梳理，而是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指尖传来的触感变得无比清晰。
每一根丝线的黏连程度、度、以及它们原本的色泽与序列，都化作一幅立体的图像，精准地呈现在她的脑海中。
下一息，她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
执梳的手腕轻灵地一转，木梳的尖端，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精准地插入了那团乱麻的某一处缝隙。
紧接着，她的手腕以一种韵律奇特的节奏开始抖动。
只听“刷”的一声轻响，木梳顺着丝线的纹理，极其顺滑地一拉到底。
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
数十根黏连在一起的丝线，竟在那一梳之下，被瞬间分离开来，如同被驯服的兽群，根根分明地垂落在她的指间。
柳如烟脸上的假笑彻底凝固了。
这……这是什么手法？
她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有人能用梳子来分拣丝线。
凌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第二梳，第三梳……
她的手腕翻飞，快得几乎带起了一道道残影。
木梳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起落，都精准无比地找到最合适的切入点，每一次梳理，都带出一片被剥离的、整齐的丝线。
那黏稠的莲子羹，仿佛成了帮助丝线顺滑的膏油，非但没有造成阻碍，反而让整个过程显得更加流畅。
不过七八个呼吸的功夫。
那团原本被柳如烟断定为无可救药的乱麻，己经尽数被凌霜梳理开来。
三十二种色泽深浅不一的蓝色丝线，被她分作三十二股，整齐地握在左手之中，彼此之间再无半分缠绕，比之先前，更多了几分被水汽浸润后的柔亮。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美感。
柳如烟呆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她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奚落与假意的安慰，此刻尽数化为乌有，堵在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想不通。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在外门弟子中排名末尾的废物能拥有的技巧。
这种对丝线性质的极致了解，这种化繁为简的惊人手法，便是天织坊中资历最老的教习，也未必能够做到。
眼前的凌霜，还是她记忆中那个懦弱无能、可以随意拿捏的凌霜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第一次在柳如烟的心底，如毒草般滋生出来。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个人。
凌霜将梳理好的丝线重新摊放在干净的棉布上，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施舍给柳如烟一个眼神。
这种彻底的、发自骨子里的蔑视，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加令柳如烟难堪。
柳如烟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握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她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看……看来是我想多了，师妹你……准备得很好。”
她的声音干涩而僵硬，失去了往日的柔美。
“既如此，我便不打扰师妹休息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的动作带着一丝仓皇，裙摆扫过门槛，发出凌乱的声响。
首到那抹藕荷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那股令人作呕的幽兰香气也随之散去，凌霜方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她的眼神，冰冷如腊月寒潭，深不见底。
(http://www.220book.com/book/6TO7/)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