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料工坊内的空气，因那一口沸腾的“夜空蓝”而变得愈发潮热，深蓝色的蒸汽氤氲升腾，带着一股刺鼻的、草木与矿石混合的复杂气味，将整个空间都笼罩在一片幽暗而压抑的氛围之中。
众人屏息静立于门口，如同观看一场盛大而残酷的祭典，而那祭典的中心，便是孤身立于染缸之旁的凌霜。
她的脚下，石板地面因常年被染料浸染，呈现出一种深浅不一的、地图般的斑驳痕迹，仿佛是无数失败者留下的泪痕。
管事嬷嬷最终还是在王长老那不容置喙的目光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取来了一个小小的、由白玉雕琢而成的小罐，里面盛放的，正是那珍贵无比的固色银粉。
她将玉罐重重地顿在凌霜面前的石台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双老眼中，满是看疯子一般的鄙夷与不解。
凌霜对此视若无睹，她的全部心神，都己沉浸在那口巨大的、如同深渊入口般的染缸之上。
缸下的炉火烧得正旺，舔舐着厚重的陶壁，缸内的染料随之翻滚，冒出一串串深蓝色的气泡，气泡破裂时，发出“咕嘟咕嘟”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柳如烟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她那张美艳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凌霜的每一次反常之举，都像是一记记无声的耳光，抽在她的脸上，让她那颗自诩掌控一切的心，生出了一丝丝细密的、名为“失控”的裂痕。
她不能再这样等下去。
她必须在凌霜彻底失败之前，用言语，将她那份故作镇定的伪装，撕得粉碎。
于是，她提着裙摆，莲步轻移，脸上又换上了那副悲天悯人、情同姐妹的凄婉神情，在一众弟子复杂的目光中，缓缓走到了凌霜的身边。
“凌师妹。”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柔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带着一种毒蛇信子般的黏腻，精准地钻入凌霜的耳中。
“你这又是何苦呢？事己至此，再如何挣扎，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凌霜没有回头，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向她瞥去半分。
她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那口染缸里升腾而起的蒸汽，仿佛那变幻不定的水汽之中，藏着什么惊世的秘密。
柳如烟见她不语，只当她是无言以对，唇角勾起一抹更加残忍的弧度，声音也愈发轻柔，如同情人间的耳语。
“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天意弄人，谁也无法违抗。你听师姐一句劝，就此收手吧，至少……至少还能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你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块废品入染，只会让那块污渍，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被所有人耻笑，被所有人铭记。你这又是何必，要将自己最后的尊严，也一并葬送掉呢？”
她的话语，字字句句，都淬满了最恶毒的、名为“关怀”的剧毒，企图从内里，彻底瓦解凌霜的意志。
她期待着，能从凌霜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一丝一毫的痛苦。
然而，她失望了。
凌霜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沉静模样，她伸出手，并未去碰那件绣品，也未去拿那罐银粉，而是拿起了一旁用来搅拌染料的、一根长及人高的梨木长棍。
那长棍粗重无比，常年浸泡在染料中，棍身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包浆般的色泽。
凌霜那双看似纤弱的手，握住长棍之时，却显露出一种与其身形完全不符的、稳如磐石的力量。
她将长棍探入沸腾的染缸之中，手腕一沉，开始缓缓地、有节奏地搅动起来。
她的动作，不快不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那沉重的长棍，在她手中仿佛没有半分重量，每一次搅动，都深入缸底，将最底层的染料翻涌上来，形成一个巨大而平稳的蓝色漩涡。
整个过程中，她的手臂，她的手腕，都保持着一种绝对的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这不仅仅是力量，更是一种对染料特性了如指掌的、炉火纯青的技艺。
柳如烟那精心准备的、用以攻心的恶毒话语，就这样被堵在了喉咙里，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因为她发现，此刻的凌霜，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强大而专注的气场，那气场，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所有的言语攻击，都隔绝在外，消弭于无形。
她的耳语，在凌霜这般大师级的专业动作面前，显得如此的幼稚，如此的可笑。
门口围观的弟子们，也渐渐地，从最初的看热闹，变成了一种近乎呆滞的凝视。
她们之中，不乏有对染整工序略知一二的人。
“你们看她的手法……”
一个平日里负责协助工坊杂务的弟子，忍不住压低声音，对身旁的人说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搅动染缸，最忌讳忽快忽慢，那样会导致染料分层，色泽不均。可你们看她，从始至终，速度都未曾变过分毫，那漩涡……那漩涡平稳得就像是画出来的一般！”
旁边另一名弟子也瞪大了眼睛，接口道。
“还有她看蒸汽的样子，我听工坊的老师傅说过，真正的高手，单凭蒸汽的颜色和形态，就能判断出染料的火候是否到了最佳，分毫不差。你看她方才那眼神……哪里像是一个外门弟子？”
这些低语，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迅速在人群中漾开一圈圈名为“怀疑”的涟漪。
“说起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若她真是个连平针都绣不好的废物，此刻又怎会有这般沉稳的架势？”
“是啊，她之前的笨拙，会不会……会不会都是装出来的？”
议论声虽小，却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清晰地扎入了柳如烟的耳中。
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己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目光中，不再是单纯的艳羡与追随，而是多了一丝审视，一丝探究。
她们在怀疑什么？
怀疑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吗？
柳如烟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她握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的嫩肉之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就在此时，凌霜停止了搅动。
她将长棍缓缓抽出，高高举起，任由那深蓝色的染料，顺着棍身，如同一道粘稠的瀑布，流回缸中。
她凝视着那染料滴落的速度与形态，似乎是在做着最后的确认。
而后，她放下长棍，拿起石台上的那个白玉小罐。
她打开罐盖，用指尖，极其轻巧地，拈起一撮那如同星尘般闪烁的银粉。
她并未将银粉一股脑地倒入缸中，而是手腕悬于缸口之上，五指微张，让那银粉，如同三月里最细密的春雨，均匀地、缓慢地，洒落在那片深蓝色的漩涡之中。
银粉入水即溶，那一缸原本死气沉沉的夜空蓝，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深邃的蓝色之中，开始泛起点点难以察觉的、如同星辉般的幽光，整个染缸，在这一刻，仿佛真的化作了一片浓缩的、深邃无垠的星空。
做完这一切，凌霜终于转身，走回自己的绣品旁。
她伸出双手，捧起那件承载了无数嘲讽与阴谋的、带着致命污渍的作品。
她的动作，轻柔而珍重，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件即将被公开处刑的废品，而是一件注定要名动天下的绝世瑰宝。
她走到染缸前，在万众瞩目之下，在那片闪烁着点点星辉的、深渊般的蓝色之前，停下了脚步。
柳如烟的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所有人的呼吸，也都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整个染料工坊，落针可闻。
唯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与染料沸腾的“咕嘟”声，交织成一曲紧张到极致的、最终审判前的序曲。
凌霜缓缓地、缓缓地，将那件月白色的绣品，向着那口沸腾的、如同夜空般的染缸，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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