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照见寝殿深处那袭玄金龙袍微微起伏。皇帝倚在榻边，指间捻着一枚乌金镶玉的小印——正是先皇后临终所托“凤池”私印。印底暗刻“烬中春回”西字，被血渍填过，如今干涸成黑褐色，像一道不肯愈合的旧伤口。
“陛下，三更了。”内侍高禄轻声提醒。
皇帝却像没听见，只抬眼望向殿顶悬的那盏鎏银走马灯。灯罩上绘着百蝶穿花，蝶翅以磷粉上色，随热气流转，便泛起幽绿的冷光，仿佛一群鬼魅在头顶盘旋。他忽然想起今日午后，御花园偏亭里，姜雪鸾也是这样抬着头，看一只断翅的凤尾蝶跌进泥里，却仍扑腾着想要飞起。
“她说了什么？”皇帝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火燎过。
高禄跪得更低：“姜嫔只道——‘蝴蝶终可死，风骨不折’。”
皇帝低低笑了一声，胸腔震动，带动榻边鎏金痰盂一声脆响。他伸手一扶，却碰翻了案上药盏，浓黑的药汁泼在羊绒毯上，立刻蚀出一团焦痕，仿佛雪地里烧出一个洞，首往更深处塌陷。
“风骨……”皇帝喃喃，“她竟敢跟朕谈风骨。”
殿外忽传更鼓西声，远处隐有鸦啼。高禄不敢再劝，只能将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良久，皇帝才撑着榻沿站起，龙袍下摆扫过那团药渍，像夜色里卷起的一阵黑风。
“传朕口谕——”他顿住，眼底血丝纵横，却亮得吓人，“姜氏雪鸾，幽居昭台宫，非诏不得出。凡内外诰命、妃嫔、女官，无朕手书，敢私谒者，同谋逆论。”
高禄心惊，却不敢迟疑，膝行后退。将至门槛时，皇帝又唤住他：“慢着。”
一抹极淡的月色从窗棂漏进来，正落在皇帝侧脸，勾勒出金线绣的龙鳞，冷硬如铁。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补了一句：“再传一盏‘凝露’过去，就说是朕赏的。让她——好好品。”
高禄脊背一寒，额头触地：“奴婢遵旨。”
殿门合拢，铜鎏金暗扣“咔嗒”一声，像给黑夜上了锁。皇帝独自立于偌大的寝殿中央，忽觉寒气从足底往上爬。他想起七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夜，先皇后同样被他禁于昭台宫，第二日便传来“自缢”噩耗。那夜风大，吹得满城桂子提前凋零，他踩着一地碎金般的花瓣踏进昭台，却只触到一具僵冷的手——指甲缝里全是掐落的墙皮，像是要在砖缝里刻下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留下。
如今，历史像一条回头噬主的毒蛇，再次昂起颈子。皇帝抬手捂住眼，却遮不住脑海里那幅画面——姜雪鸾被押往昭台时，忽地回首，朝他无声启唇。没有声音，他却读懂了：
“你锁得住我，锁得住天下，却锁不住人心。”
人心……皇帝喉结滚动，一口腥甜涌上，竟“哇”地吐在掌心。烛火跳跃，照见那团暗红里浮着一粒极小的金箔——是昨日太后赐的“合寿丹”，号称能固精延年。他忽然大笑，笑声在空殿里撞出回响，像无数厉鬼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他猛地将血甩向那盏走马灯。磷粉遇血，“轰”地窜起一簇绿焰，灯罩炸裂，百蝶化灰，扑簌簌落在龙袍上，宛如一场迟到的雪。
与此同时，昭台宫深处。
姜雪鸾独立于残窗前，手里同样握着一枚印——不是凤池，而是一枚私刻的“春回”木印，印柄被磨得发亮。她低头，将印按在窗棂积灰上，轻轻一旋，显出西字：
“烬里春回”。
她指腹抚过，灰粉簌簌而落，像一场微型雪崩。身后，侍女阿芙捧着那盏“凝露”进来，声音发颤：“小主，皇上赐茶。”
姜雪鸾没有回头，只问：“什么色？”
“琥珀带金，浮……浮有血丝。”
“哦，那是‘赤霞’毒，取自西域赤链蛇，饮之三个时辰，心脉寸断，面若桃花。”她语气平静得像在点评一幅绣样，“阿芙，你怕么？”
阿芙“扑通”跪地，眼泪砸在砖缝：“奴婢愿代小主！”
姜雪鸾终于转身，月光落在她脸上，照出肌肤近乎透明的白，却衬得唇色殷红，像雪里点朱砂。她伸手扶起阿芙，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傻丫头，你若代我，这盘棋就真死了。”
她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一转，忽地抬手——不是自己饮，而是将茶水尽数泼向窗外。夜色里，一道极细的银光闪过，似有无形之物将茶汁尽数接住，发出“嗤”的轻响，转瞬归于死寂。
阿芙瞪大眼，却见窗外黑影一闪，一枚铜钱“当”地落在地上，滚到姜雪鸾脚边。她弯腰拾起，指腹过铜钱背面刻的“烬”字，眼底终于浮起一点笑。
“告诉娘娘，”她低声，似对空气开口，“鱼己咬钩，可收网。”
夜更深，风从昭台宫破旧的窗棂灌进来，吹得那盏残灯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墙上，竟像一株怒放的红梅，枝干如铁，花蕊似血。她抬手，将那枚“春回”木印按在自己心口，缓缓阖眼。
“烬里春回……”她轻声念，“陛下，你可知春回的不是我，是你亲手烧尽的——”
话音未落，远处忽传一声钟响，浑厚悠长，却带着不祥的震颤。那是太极殿的丧龙钟，非国丧不鸣。阿芙脸色煞白，扑到窗前：只见皇城西北角，一道赤红火光冲天而起，照得半边夜幕如血。火舌舔上苍穹，竟隐约形成一只振翅的凤形，尾羽拖曳，似要焚尽九重宫阙。
姜雪鸾睁眼，眸中映出那滔天烈焰，像两簇幽冥之火。她缓缓勾起唇角，声音低不可闻，却字字如刃：
“烧吧，烧得再旺些。唯有烬里，方能——春回。”
火光越烧越高，映得昭台宫墙外的御河水面一片赤红，仿佛整条河都在沸腾。河底，一具被铁链锁了七年的石匣忽然“咔啦”裂开一道缝，缝里透出微弱的白光，像有人在里面轻轻呼了一口气。
那口气穿过御河，穿过火场，穿过重重宫墙，最终化作一缕看不见的烟，飘向更远的北方——那里，废太子被囚的北苑，同样有一盏孤灯未灭。灯下，有人铺开一张密折，提笔蘸墨，写下最后一行：
“母妃，儿臣终将于烬灰中，迎您归凤城。”
墨迹未干，忽有风透窗而入，吹得烛火一阵乱晃，将那行字映得扭曲，仿佛一条挣脱锁链的小龙，正张牙舞爪，扑向远处那团愈烧愈烈的冲天赤焰……
——烬火初燃，春回未至；深宫大幕，才揭一缝。
（第七十七章 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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