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镇的夏天，总被两种气味浸透：秦家老院那棵百年国槐的甜香，和镇西头国营铁厂飘来的铁锈味。
秦家老院在镇东头，青砖灰瓦，带着晚清民初的余韵。此刻，秦老太太正坐在上房的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佛珠，眼皮半耷着，听院里的动静。她是秦家的定海神针，一双小脚曾丈量过榆镇的半个世纪，眼神里藏着比老槐树年轮还深的世故。
“三丫头，” 她忽然开口，声音像晒过的棉线，韧而脆，“让你哥把东厢房的旧书架腾出来，顾家那丫头要住进来了。”
院里应声的是秦书月，十六岁，扎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辫梢缠着红绳。她正蹲在槐树下喂猫，听见话，仰头时辫子甩到肩头，眼里带着不服气：“奶奶，那是我哥的书房！顾盼来借住就借住，凭啥占我哥的地方？”
她性子像院里的石榴花，热烈，带点刺，见不得旁人占秦家的便宜 —— 尤其是顾家。
顾家和秦家，曾是榆镇的 “双璧”。秦家靠祖上开药铺发家，顾家则是民国时的粮商大户。可到了这代，秦家虽不复鼎盛，老底还在；顾家却因成分问题落了难，顾盼的父亲被下放到农场，母亲病逝，她成了没人管的 “黑五类子女”，要不是秦老太太念着旧情，怕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凭她是你顾伯伯的女儿。” 秦老太太放下佛珠，语气没波澜，“你哥在铁厂上班，一天到晚不着家，书架堆着也是堆着。让盼丫头住，正好给你做个伴。”
秦书月撇撇嘴，没再顶嘴，心里却嘀咕：顾盼？那个说话细声细气，见人就低头，像株怕晒的含羞草似的姑娘，能跟她做什么伴？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秦书月抬头，看见顾盼拎着个蓝布包袱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头发用一根旧木簪挽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见了秦书月，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包袱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书月妹妹……”
“进来吧。” 秦书月起身，故意把脚步踩得很重，“我奶奶在里头等着呢。”
顾盼跟着她往里走，眼睛飞快地扫过院里的景致：斑驳的朱漆廊柱，窗台上摆着的青瓷花盆，还有墙角那丛开得正旺的指甲花。这些都让她想起自家以前的院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不敢深想。她攥紧包袱，里面是母亲留下的一件旧旗袍，和父亲临走前塞给她的一本《唐诗宋词选》—— 那是她唯一的念想。
穿过天井，刚到上房门口，就听见里屋传来一阵爽朗的笑。一个高个子青年跨出门槛，差点撞到顾盼。他穿着铁厂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还沾着几点黑灰，眼神却亮得像炉膛里的火。
“哟，这就是顾家丫头？” 青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正是秦书月的哥哥，秦向东。他是铁厂的锻工，力气大，性子首，在厂里是出了名的 “拼命三郎”，在家里却护着妹妹，对奶奶孝顺。
顾盼被他看得脸一红，往后缩了缩。秦向东挠挠头，觉得自己吓到人家了，赶紧让开道：“快进去吧，我奶奶等着呢。”
秦书月在一旁哼了一声：“哥，你少管闲事，赶紧去洗手，一身铁锈味，难闻死了！”
秦向东嘿嘿笑了两声，没跟她计较，转身往厨房走去。他知道妹妹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等跟顾盼熟了，自然会好的。
顾盼走进上房，对着秦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秦奶奶，麻烦您了。”
秦老太太打量着她，见她虽穿着朴素，却眉眼清秀，举止有礼，点点头：“坐吧。以后就在这儿住下，把这儿当自己家。东厢房我让向东收拾好了，书月，带你盼姐姐过去。”
“知道了。” 秦书月应着，率先往外走。顾盼跟上她，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秦老太太，见老人正望着窗外的槐树，眼神悠远，像在想什么心事。
东厢房果然收拾过了，书架被搬到了墙角，腾出一张木板床，床头摆着一张小桌。秦书月指着床：“你就睡这儿。我哥那书架，你可别乱动，里面都是他宝贝的书。”
顾盼点点头：“我不会动的，谢谢你，书月妹妹。”
“谁要你谢。” 秦书月别过脸，“晚上吃饭喊你，别乱跑。” 说完，噔噔噔地跑了。
顾盼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打开包袱，把那本《唐诗宋词选》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桌上。窗外，蝉鸣聒噪，槐花香混着远处飘来的铁锈味，漫进屋里。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日子，要和这秦家，和这榆镇，紧紧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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