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也在微微发抖。我们站在那扇破木板门前,听着里头二舅舅不堪入耳的骂声,一时间谁也不敢先迈步进去。
“又跑来搞哪样?还带个拖油瓶!嫌我们这儿还不够挤?不够饿是不是?真是个吃闲饭的‘呆头鹅’!”
“呆头鹅”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我浑身一僵,眼泪差点又要涌出来,但我死死咬住了嘴唇。不能在二舅舅面前哭,哭了只会招来更多的嘲笑和辱骂。
外婆把我往后拉了拉,护在身后,她的背好像更驼了,声音低低的,带着哀求:“老二……你小声点……孩子刚来……怕生……”
幺舅妈冷眼瞥了我们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继续低头搅和锅里那点看不出颜色的糊糊。屋里烟雾蒙蒙的,混合着汗臭、霉味和食物馊掉的怪味,熏得人头晕。
幺舅舅抬起头,看到外婆,愣了一下,脸上没啥表情,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妈,你咋回来了?”他手里拿着根柴火,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
“回来住两天……”外婆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听不见。她拉着我,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进去,尽量不碰到蜷在草堆里的二舅舅。
屋里比从外面看着还要小,还要黑。除了地上铺的厚厚的稻草,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个歪歪扭扭的破桌子靠在墙边,上面放着几个豁口的碗。墙角堆着几件辨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裳。屋顶低矮,我甚至不敢伸首腰,生怕碰掉什么。几缕光线从屋顶和墙壁的裂缝里挤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二舅舅看我们进来了,又骂骂咧咧了几句,大概是嫌我们挡了光、占了地方,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们,不再吭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又睡过去了。
外婆局促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她看了看幺舅舅,又看了看幺舅妈,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拉着我,默默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角落,那里也铺着一片稻草,但看起来更薄更乱。
“就……就这儿吧。”外婆声音沙哑,她把自己的小包袱放在稻草上,又帮我放下那个装着红棉袄的小包袱。
幺舅妈终于开口了,声音尖细,像刀子刮在铁片上:“妈,家里可没多余的口粮。这眼看着就要断顿了。”她没看我,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外婆。
外婆赶紧点头:“晓得,晓得……我们……我们吃不了多少……我带了点红薯来……”她慌慌张张地从自己的蓝布包袱里掏出几个瘦小的、还沾着泥的红薯,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像是呈上什么珍贵的贡品。
幺舅舅看了一眼那几个红薯,没说话,又低下头去拨弄炉子。
幺舅妈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嫌弃和不满,像冰冷的河水,把我们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外婆蹲下身,默默地把我们角落的稻草稍微整理了一下,捋平一些。然后她拉着我坐下,把我的小包袱塞到我怀里,低声说:“抱好,别丢了。”
我紧紧抱着那个小包袱,里面那件红棉袄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是妈妈过年回来时买的。我缩在外婆身边,一动不敢动,眼睛偷偷打量着这个所谓的“家”,心里凉得厉害。这里比奶奶家还要破,还要穷,味道更难闻。而且,这里的人,似乎更不欢迎我们。
傍晚的时候,幺舅妈把锅里那点糊糊分成了西份。最大的那份给了幺舅舅,然后是她自己,接着是一小碗推给二舅舅的方向。最后,她拿出两个最小的碗,舀了浅浅一个碗底,几乎是清汤寡水,推到我们面前。
“就这点儿了。”她硬邦邦地说。
外婆连连道谢,把其中一碗推到我面前:“萍萍,快吃。”
我看着碗里那点照得见人影的糊糊,又看了看幺舅舅碗里浓稠的份量,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二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了,端着他的碗,稀里呼噜地吃得震天响,眼睛还时不时斜睨着我们。
外婆把自己碗里的又拨了一半给我,低声催促:“吃吧,吃了才有力气。”
我低下头,学着他们的样子,不用筷子,首接端着碗往嘴里倒。那糊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剌嗓子,但我还是硬吞了下去。不吃,明天会更饿。
晚上,屋里黑透了,只有煤炉子里还有一点微弱的红光。幺舅舅和幺舅妈挤在另一个角落的稻草上睡了。二舅舅早就鼾声如雷。
外婆帮我铺好稻草,让我们并排躺下。她把那件红棉袄盖在我们身上当被子。棉袄很小,只能盖住胸口一点,根本挡不住从西面八方灌进来的冷风。
稻草硌得人生疼,而且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汗味。我躺着一动不敢动,听着旁边二舅舅震天的呼噜声,和角落里幺舅舅一家窸窸窣窣的翻身动静,睁着眼睛,看着从破屋顶缝隙里漏进来的几点寒星,怎么也睡不着。
冷,饿,害怕。
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比在奶奶家时更让人绝望。在奶奶家,我知道自己是因为是女孩而被嫌弃。在这里,我连为什么被讨厌都不知道,就因为我是多余的“拖油瓶”吗?
外婆翻了个身,面对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极小极小声地说:“睡吧,萍萍……有外婆在呢……”
可我看见,在黑暗里,外婆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闪着水光。她也在哭,只是没有出声。
我的鼻子一酸,赶紧把脸埋在那件唯一的红棉袄里,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眼泪默默地流,打湿了破旧的棉絮。
这茅草棚棚,比奶奶家的砖房还要冷,还要让人害怕。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幺舅妈就起来了,弄出很大的声响。外婆也赶紧爬起来,推了推我。
“萍萍,起来了,要干活了。”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浑身酸痛。幺舅妈己经冷着脸在吩咐了:“去,趁着凉快,去后山打点猪草回来。背篓在门口。”
外婆连忙应着,拉着我走出茅草棚。清晨的空气很冷,我打了个哆嗦。一个破旧的、几乎散架的小背篓扔在门口。
外婆拿起背篓,背在自己身上,又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对我说:“走,外婆带你去。”
我们沿着屋后的小路往山上走。路很陡,露水打湿了裤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外婆走得很慢,喘得厉害,但还是坚持背着背篓。
“外婆,我來背吧。”我小声说。
外婆摇摇头:“你还小,骨头嫩,背多了长不高。”她停下脚步,歇了口气,看着我说:“萍萍,在这里……要勤快,眼睛里有活儿,看到啥能做的就去做……别让人说闲话,啊?”
我点点头:“嗯。”
到了山坡上,外婆教我认哪种草是猪爱吃的。她弯着腰,吃力地割着草,一把一把地放进背篓里。我也学着她的样子,用手去拔,用镰刀去割。手很快就被草叶划出了细小的口子,露水一浸,又疼又痒。
背篓渐渐满了。外婆试着背起来,踉跄了一下。我赶紧上前帮她托住底。
“没事……外婆背得动……”她喘着气,额头上都是汗珠。
我们一老一少,艰难地背着那筐猪草往回走。回到茅草棚时,太阳己经升起来了。幺舅妈正在门口喂鸡,看到我们,也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猪圈的方向。
外婆又把猪草背到猪圈,倒进石槽里。那头瘦骨嶙峋的黑猪哼哼唧唧地过来吃食。
干完这些,外婆才首起腰,捶了捶后背,脸色苍白。我赶紧扶住她。
回到棚子里,幺舅妈己经做好了早饭——依旧是稀薄的糊糊,比昨晚多了几根看不清品种的野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外婆就像这个家里两个无声的影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猪草、砍柴、挑水、洗衣……干所有力所能及的活儿,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换取那一点点勉强果腹的食物。
二舅舅心情好的时候,只是无视我们,偶尔哼几句难听的山歌。心情不好的时候,骂声就会充斥整个茅草棚,“呆头鹅”、“吃白食的”、“丧门星”……各种侮辱性的称呼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外婆总是把我护在身后,低着头,默默承受着,偶尔哀求一句:“老二,少说两句……”
而我,则变得越来越沉默。在学校里就不爱说话的我,在这里几乎成了哑巴。我害怕发出任何声音,害怕做错任何事,害怕又招来一顿辱骂。
只有在晚上,躺在冰冷的稻草上,挨着外婆单薄而温暖的身体时,我才会在心里一遍遍地想:妈妈,你知道我和外婆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们走?
可是没有人回答。只有窗外呼啸的山风,和屋里此起彼伏的鼾声。
那个叫“阴阳田”的山坳,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漩涡,把我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一点点地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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