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熬着，寨子里关于西婶跑路的闲话慢慢淡了，就像塘里的浑水，沉一沉，面上看着就清了。可底下那层淤泥，还厚着呢。最造孽的，还是小芳那娃。
我们每天上学放学，还是能听见她那要断气似的哭声，一声接一声，扯得人心肝疼。有次放学早，我们猫在奶奶家院墙外头的草棵棵里，偷偷往里看。
小芳一个人坐在院坝当间的泥地上，头发乱得像鸡窝，小脸瘦得只剩俩大眼窝子，脏得看不出本色。她也不大声哭了，就是小声地抽抽，肩膀一耸一耸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声音哑得像破锣。奶奶邱桂英在屋檐底下剁猪草，剁得砰砰响，根本不管她，连看都不往外看一眼。
“姐，你看小芳的脚……”小娴突然扯我袖子，声音带着哭腔。
我仔细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小芳光着的那双小脚丫，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脚背上还有几道红愣子，像是被啥东西抽的。天爷！这娃是遭了多大罪啊！
小九气得拳头攥得死紧，牙咬得咯咯响：“老不死的！她真下得去手！”
我心里那股火，蹭蹭地往上冒。这哪是养娃？这是作践人命啊！再这样下去，小芳怕是真活不成了！饿不死，也得被折磨死！
晚上回到山洞，我们仨围着火塘，谁也没心思吃饭。洞里静悄悄的，只有柴火噼啪响。小娴挨着我坐，小声说：“姐，我……我老是梦见小芳在哭，哭得可惨了……”
我搂着她，没吭声。我心里也跟猫抓似的，一闭眼就是小芳那双肿得像馒头似的脚丫子和绝望的眼神。
“姐，”小九突然抬起头，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小芳被折磨死吧？”
我看着他，没说话。我知道他啥意思。可这事，太难了。我们自个儿都活得像水里的浮萍，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咋管别人？
“那是西叔家的娃，奶奶再狠，也是她亲孙女，总不至于真弄死吧？”我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
小九梗着脖子：“亲孙女？她对我们下死手的时候，想过我们是亲孙辈吗？小芳现在就是个出气筒！西婶跑了，她就把气全撒在小芳身上！”
小娴也拉着我的胳膊摇：“姐，咱们救救小芳吧……她太可怜了……比我们当初还可怜……”
我看着弟弟妹妹那焦急又带着期盼的眼神，心里乱成一团麻。救？咋救？去跟奶奶抢人？那不是找死吗？把她偷出来？偷出来咋养？我们连自己都喂不饱，再多一张嘴，咋活？
可要是不管……万一小芳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辈子心里能安生吗？那也是一条命啊！一条跟我们一样，没爹妈疼，任人欺负的小命！
那一晚上，我翻来覆去，咋也睡不着。山洞外头风声呼呼的，像鬼哭，又像小芳的抽泣声。
第二天，我顶着俩黑眼圈，心里下了决心。管他妈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见死不救，那跟奶奶那种狠毒心肠有啥区别？我们穷是穷，但良心不能穷！
我把小九和小娴叫到跟前，压低了声音：“我想好了，咱们得把小芳弄出来。”
小九眼睛一亮：“姐！你真要干？”
小娴也紧张地看着我。
“嗯！”我重重点头，“但不能明着来，得偷偷的。等半夜，奶奶他们都睡死了，咱们去把她抱出来。”
“抱出来……放哪儿？”小娴问。
“先抱回咱们山洞！”我说，“总不能看着她在那火坑里等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不了，我多进几趟山，多挖点药材，总能多糊一张嘴！”
小九一拍大腿：“对！姐！我跟你一起！多下一倍夹子！肯定饿不死她！”
小娴也使劲点头：“我把我的粥分她一半！”
看着弟弟妹妹，我心里热乎乎的。再难，只要心齐，就不怕！
说干就干！我们仔细盘算着。奶奶家那院子，我们熟得很。院墙不高，有个地方塌了半截，容易翻进去。小芳平时就睡在堂屋靠墙的那个破草垫子上。关键是，要选个他们全家都睡死的晚上。
等了几天，机会来了。寨子里有人家办丧事，奶奶带着五姑幺叔去吃席，估计得闹腾到后半夜才回来。这天晚上，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西下里黑得像锅底。
我们仨等到寨子里狗都不叫了，才悄悄摸下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小九手里攥着柴刀，我跟小娴空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奶奶家摸去。
到了院墙外，听了半天，里头没动静。我们顺着那塌了半截的墙头，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股猪食和霉味混合的怪气。堂屋的门虚掩着，没锁。
我让小九在门口放风，自己拉着小娴，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溜了进去。屋里黑咕隆咚的，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借着门缝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看见墙角草垫子上蜷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是小芳！她好像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时不时抽噎一下。
我的心揪紧了，轻轻走过去，蹲下身。借着微弱的光，我看见她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起了皮，呼吸有点重。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烫！这娃发烧了！
不能再等了！我轻轻把她连人带破毯子一起抱起来。她好轻啊，像抱着一捆干柴，一点分量都没有。她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但没有醒。
我抱着她，小娴紧跟在后，迅速溜出堂屋。小九见我们出来，赶紧招手。我们顺着原路，翻出院子，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夜色里，朝着鹰嘴崖的方向，拼命跑去。
一路跑，我的心一路狂跳，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首到钻进我们那隐蔽的山洞，把藤萝掩好，我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滚烫的小身子。
小九点亮松明，昏黄的光照亮了山洞。小芳被光刺得皱了皱眉，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到我们三个陌生的脸，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小娴赶紧凑过去，轻轻拍着她，小声哄着：“小芳乖，不哭哦，姐姐们在这里……”
小芳看着她，又看看我，眼睛里全是迷茫和害怕，但终究没哭出声，只是小声地抽噎着。
我看着她那双因为发烧而水汪汪的眼睛，心里又酸又胀。这娃，总算暂时脱离那个狼窝了。可往后咋办？这日子，真是刚出狼窝，又不知道前面是啥等着我们。但不管咋样，这一步，我们迈出来了。良心，总算能安生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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