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受饿是常事,但山洞那回的惊吓,像是把魂都抽走了一截,好几天都缓不过来。一闭眼就是那黑窟窿东的洞口和呜哩哇啦的锣鼓声。
奶奶看我那副蔫耷耫耷、背水更磨蹭的死样子,火气更大了。骂起来也更是往难听里戳:“短命鬼!背时货!一天到晚丧起个死人脸,给哪个看?老娘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干点活要你命了?跟你那没出息的妈一个德行!晦气东西!”
她骂人的时候,嘴巴咧开,那张脸就更显得吓人。一半脸黄叽叽的,垮着,像晒蔫的老黄瓜皮;另一半脸,从眉毛到下巴颏,却是那种灰黑灰黑的颜色,像是永远没洗干净,又像是淤青了好久好久散不开的样子。一骂人,那灰黑色的半边脸肌肉拧起来,更显得凶神恶煞。
我们这都喊她“奶奶”,没人敢喊“婆”,好像那个字更亲热些,配不上她。村里那些长舌头的妇女,背后嚼牙巴骨,说起奶奶,都撇着嘴:“啧,邱桂英那张阴阳脸哦,一看就不是有福气的,克子女哩!”
小时候我不懂,只晓得奶奶的脸跟别人不一样,很吓人,尤其是那黑的一半。后来断断续续从那些婆娘们的闲话里,从爷爷偶尔喝多了米酒漏出的一两句里,才拼凑出点缘由。
有人说,是奶奶以前生那么多娃,坐月子时没坐好,落下病根,胡乱吃了什么土方子,把脸给吃坏了。
还有人说得更玄乎,眼睛瞥着我们家那方向,压低声音:“怕是遭了报应哦……她以前那个七姑娘,长得俊嘞,心也善,病得都要不行了,她还骂,说娃儿装死偷懒……后来那女娃子真没了,她哭狠了,一口气没上来,脸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一半活人气,一半死人色……”
这些话,我听到的时候,汗毛都会立起来。尤其是看到奶奶对着弟弟小九,那难得露出一丝笑模样的时候,那阴阳脸挤在一起,看起来更怪,说不上是慈祥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让我心里头发毛。她只有对幺叔和弟弟的时候,才会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好脸色。
我晓得她恨我,也连带恨我妈。因为我妈是她瞧不上的、她那个改嫁的二姐(我外婆)的女儿。她觉得我妈配不上她儿子,连生了我这个“赔钱货”更是罪加一等。
所以,她把她心里所有的狠和怨,都撒在我身上。那张阴阳脸,就是我最深的噩梦。她高兴不高兴,我看那脸都害怕。高兴了,那脸看着也扭曲;不高兴了,比如我没背回水还丢了鞋那天,那灰黑色的半边脸阴沉得像要滴下水,黄叽叽的那半边又绷得紧紧的,眼睛珠子瞪着我,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吃人。
打完我那天晚上,我缩在灶房角落头舔伤口,听到她跟刚挑水回来的爷爷抱怨,声音又尖又刻薄:“……养个女娃子有啥用?吃得多干得少,还尽败家!好好一双鞋就这么糟蹋了!我看她就是故意的!丧门星!”
爷爷放下水桶,闷着脑袋咳了两声,瓮声瓮气地说:“娃儿还小……怕是真吓到了……”
“吓到?哪个吓她?山魈还是鬼?我看就是懒筋抽了!编谎话溜奸耍滑!跟她妈一个样!”奶奶的声音猛地拔高,那尖锐的调门刺得我耳朵疼,“你少在那儿充好人!有本事你替她去背水啊?没用的东西,一家子都指望不上!”
爷爷就不吭声了,只有烟杆子磕在门框上的声音,啪嗒,啪嗒。
我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钻进墙缝里去。心里头又怕又委屈,那锣鼓声是真的!我真的听到了!为啥就没人信我呢?就因为我是女娃子?就因为我是“赔钱货”,连害怕的资格都没得吗?
我看着灶膛里那点要熄不熄的火星星,想起奶奶那张一半黄一半黑的脸,突然觉得,那山洞里的鬼啊怪啊,好像也没得奶奶这张脸可怕。
至少,鬼怪只吓我一次。而奶奶的阴沉和打骂,像那山洞口的阴冷气,天天地、年年地缠着我,钻到我的骨头缝里,怎么都躲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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