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杈子抽过的地方，过了一夜，变成一道道深红色的楞子，火辣辣地疼，碰到衣服都钻心。早上起来照旧没饭吃，肚皮里空得发慌，但比饿更难受的是心里头那股憋屈，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奶奶像没事人一样，该骂骂，该指使干活就指使，好像昨天往死里打我的不是她。我也学乖了，不再吭声，让做啥就做啥，埋着头，像个会出气的木头人。
去学堂的路上，小燕燕看我走路有点瘸，撩起我袖子看到那些楞子，眼睛都红了：“她又打你了？就为昨天那事？”
我点点头，又把袖子拉下来，遮住伤痕。没啥好说的，说了也没用。
“这个老巫婆！”小燕燕气得跺脚，“冉老师都说了不是你的错了！她咋不讲理！”
“她不信。”我低声说，眼睛看着自己露脚指头的破布鞋尖，“她只信别人说的。”
小燕燕叹口气，挽住我的胳膊：“别想了，晦气！今天冉老师好像有啥好事。”
好事？我心里动了一下，又很快沉下去。对我来说，能安安生生过一天，不挨打不挨骂，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走到教室，我发现讲台旁边那块黑印子终于被弄干净了，虽然地上还能看出一点点水渍的痕迹，但比之前好多了。毛狗和铁蛋趴在桌子上，没精打采，看到我进来，眼神躲闪了一下，赶紧扭开头。
我心里没啥感觉，恨他们也累，不恨他们也累。
上课铃响，冉老师进来，手里果然拿着个不一样的东西。不是书，不是粉笔，而是一本厚厚的、硬壳子的书，看起来旧旧的，但很齐整。
他把那本书放在讲台上，脸上有点笑容：“同学们，今天给大家看个好东西。”
我们都伸长了脖子看。
“这是字典，”冉老师用手拍了拍那本厚书，“你们有啥字不认识，不会写，或者想知道意思，查它，它就告诉你。”
字典？我们都觉得新奇。还有这么厉害的书？能告诉我们所有字？
冉老师翻开字典，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排一排，看得人眼花。“你看，比如你们常写错的‘的’、‘地’、‘得’，它里头就讲得清清楚楚。还有好多你们没学过的字，它里头都有。”
他随便指了几个字，告诉我们怎么查，怎么看拼音，怎么看解释。我们都听呆了，原来字还有这么多讲究。
“这本字典，是我以前用的，旧是旧了点，但里面的字一个不少。”冉老师说着，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在我身上。
我心里一跳，赶紧低下头。
“这本字典，就放在教室里。谁要是想查，下课的时候就可以来查。但是要爱惜，不准乱画，不准撕破，听到没有？”
“听到了！”同学们稀稀拉拉地应着，眼睛都盯着那本厚厚的字典，像看啥宝贝。
“唐萍萍，”冉老师突然点我名字。
我吓得一哆嗦，抬起头，紧张地看着他。又要干啥？难道昨天的事还没完？
“你字写得还算端正，”冉老师说着，指了指讲台上的字典，“以后你负责保管它。每天放学把它收到讲台抽屉里，早上再拿出来。要是坏了，丢了，我找你。”
我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他，又看看那本厚厚的字典，以为自己听错了。
让我保管？这么金贵的东西？交给我？
同学们也都看向我，眼神各种各样，有羡慕，有惊讶，也有不服气的。
“听到没有？”冉老师又问了一句。
“听……听到了……”我赶紧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心里像揣了个兔子，砰砰乱跳。
“嗯。”冉老师没再多说，开始上课。
那一节课，我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那本字典。它那么厚，那么重，里面的字那么多……冉老师让我保管它？他不怕我弄坏吗？他不嫌我手脏吗？
下课的时候，好几个同学都围到讲台上去看那本字典，叽叽喳喳地翻着，指着里面的字问来问去。我不敢过去，只敢远远地看着。
小燕燕拉着我：“走，萍萍，我们去看看！”
我被她拉到讲台边，同学们给我让开一点位置。我看着那本摊开的字典，密密麻麻的字像蚂蚁一样，但我却觉得它们一点也不讨厌，每一个字好像都藏着一个小世界。
我伸出手，想摸一下，又赶紧缩回来，在自己衣服上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轻轻碰了一下书页。
纸页有点粗糙，泛着黄，带着一股旧书的味道，很好闻。
“萍萍，你管字典啦？好厉害！”有个女同学说。
“以后我们要查字，就找你哦！”
我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慌，生怕自己保管不好。
放学的时候，等所有人都走了，我才慢慢走到讲台前，双手抱起那本字典。真的很沉，差点没抱动。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讲台抽屉的最里面，还用几张旧报纸盖好，怕落灰。
做完这一切，我才背起自己的破书包离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身上被打的地方还在疼，肚皮还是饿，但心里头好像多了个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却不是石头那种坠人的沉，而是一种……很实在的感觉。
我可以保管字典了。冉老师信任我。
这件事，我没敢跟奶奶说。我知道她肯定会骂：“穷酸老师，尽搞些没用的！能当饭吃？”说不定还会把字典撕了烧火。
我把这点小小的秘密和高兴，死死捂在心里头，谁也不能告诉。就像在石头缝里藏了一颗小小的糖，虽然硌得慌，但偷偷舔一口，能甜好久。
从那天起，我每天上学放学都有了件顶顶重要的事情——安放那本字典。我做得小心翼翼，甚至有点神圣。我也会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翻看字典，学着查几个不认识的字。那些字好像真的会说话，告诉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有时候，毛狗他们想凑过来捣乱，我一看到他们靠近放字典的抽屉，就会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瞪他们一眼，虽然心里怕得要死，但还是哑着嗓子说：“冉老师让我管的！”
他们大概也觉得弄坏了字典麻烦大，撇撇嘴，骂句“神气啥”，也就走开了。
这本厚厚的、旧旧的字典，成了我在冰冷压抑的日子里，一个温暖的、沉重的依靠。它不会骂我，不会打我，不会冤枉我，只要我去查，它就会告诉我答案。
虽然生活的答案，它大多都告诉不了我。比如奶奶为啥这么恨我？爸妈啥时候回来？日子啥时候能好过一点？
但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每天能摸一摸它，闻一闻那股旧书的味道，我就觉得，好像还能再熬一天。
就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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