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一大早，我妈就开始拾掇我们姐弟三个。她把小娴的脸蛋洗得红扑扑，给小九换上了他那件最好的、也是唯一没打补丁的罩衣。看着我身上那件红棉袄，她用手捋了捋上面的褶子，叹了口气：“就这样吧，也挺好。”
我爸蹲在门口，抽完最后一口烟，站起身，从那个旧行李包里拿出两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一包是白糖，一包是糕点，看起来还算体面。这是要去外婆家拜年的礼。
奶奶看着我们准备出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阴阳怪气地嘟囔：“哟，这是要去走阔亲戚了？别忘了自己家姓啥！早点回来，一堆活儿呢！”
我爸闷着头嗯了一声，我妈没接话，拉着小九，我爸抱着小娴，我默默跟在后头，走出了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院子。
去镇上的路有点远，得走好久。小九走不动了，我爸就背他一会儿。小娴在我妈怀里好奇地东张西望。我穿着新棉鞋，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心里有点忐忑，又有点说不出的期待。
外婆家……好像是不一样的。
后外公陈国军家住在镇子边上，是砖瓦房，比我们那土坯房气派多了。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声音，小孩跑闹尖叫，大人高声说笑，还有电视机里咿咿呀呀唱歌的声音——那是我们村只有小丽家才有的稀罕物！
我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也有点紧张，才抬手敲门。
门几乎是立刻就被拉开了，一股热烘烘的、带着肉馅和油烟味儿的热气扑面而来。开门的是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胖胖的，围着围裙，看见我们，愣了一下，随即回头大声喊：“爸！妈！秀秀姐他们来了！”
屋里一下子更热闹了。好多人头从里面探出来。
“哎哟！秀秀回来了！” “学冬也来了！” “这是小萍吧？长这么大了！”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
我们被七手八脚地让进屋。屋子果然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后外公那边的儿女孙辈，我大多不认识，只觉得眼花缭乱。地上跑着好几个小娃娃，磕磕碰碰，叽叽喳喳。
屋子正中摆着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放晚会重播，但没人认真看，就是个热闹背景音。
外婆邱桂芬从里屋快步走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看见我们，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秀秀！学冬！快来快来！哎呀，小九都这么高了！这是小娴吧？哎哟，胖乎乎的，真招人疼！”她伸手就想抱小娴，小娴有点认生，往我妈怀里缩。
后外公陈国军也笑呵呵地走过来，他穿着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看起来挺精神：“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屋里挤，随便坐，别客气。”他接过我爸手里的礼物，随手放在柜子上。
我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屋子的陌生热闹。那些不认识的人也都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目光 是善意的，但也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和比较。
这时，外婆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她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温暖，有点粗糙，都是干活的痕迹。“萍萍也来了，穿新衣裳了？真好看。”她仔细看着我，眼神里有关心，好像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在你奶奶家……还好不？”
我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没说话。
外婆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去里屋坐，暖和，我们在包饺子呢。”
她拉着我穿过热闹的堂屋，走进里间。这里稍微安静点，两个看着比我妈年纪稍大点的女人正在一张小桌子前忙活，一个揉面，一个擀皮，旁边放着一大盆香喷喷的肉馅。她们应该就是后外公的那两个女儿。
看见我们进来，她们都笑着打招呼：“秀秀来了？这就是萍萍吧？快上炕上坐着，暖和暖和。”
我妈应着，脱了鞋，抱着小娴坐到炕上。炕烧得热乎乎的，坐上去屁股底下暖暖的。小九也猴急地爬上去，好奇地东摸西摸。
外婆把我也推上炕，塞给我一把瓜子：“嗑瓜子，等着吃饺子，白菜猪肉馅的，香着呢！”
我捏着那把瓜子，有点局促地坐在炕沿上。看着外婆和那两个姨忙活，她们手上利索，嘴里也不闲着，说着家长里短，镇上发生的趣事，笑声不断。
我妈坐在炕上，好像也放松了不少，偶尔插几句话，脸上有了点笑模样。她跟外婆之间，那种紧绷绷的感觉好像淡了一些。外婆一边包饺子，一边时不时看看我妈，看看小娴和小九，眼神里是实实在在的疼惜。
后外公端了茶水进来给我爸，两人坐在炕边的凳子上，低声说着话，好像是在问外面打工的情况。
屋外堂屋里，那些表舅表姨们的孩子跑进跑出，吵闹却充满生气。电视机的声音，大人的谈笑声，剁馅擀皮的声音，混在一起，嘈杂，却有一种奶奶家那种冰冷压抑的热闹完全不同的温暖感。
饺子很快包好了，白白胖胖的，像元宝一样排开。外婆端着饺子去外面灶上下锅，没多久，就闻到了扑鼻的香味。
吃饭的时候，堂屋里拼起了大桌子，碗筷叮当，人头攒动。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蘸着醋和蒜泥，香得人掉眉毛。除了饺子，还有好几个炒菜，虽然不像奶奶家过年那样大鱼大肉，但看着清爽可口。
后外公招呼大家吃，不停地给我爸夹菜，给小孩夹饺子。外婆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萍萍，多吃点，正长身体呢！看你瘦的！”
我的碗里堆得满满的。我小口小口吃着饺子，馅大皮薄，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真香啊。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
桌上大家说说笑笑，问问我爸妈外面的情况，逗逗小九小娴。虽然我还是有点拘谨，但没那么害怕了。没人用看叫花子的眼神看我，没人指使我干活，没人说难听话。
吃完饭，后外公还给了我们姐弟三个一人一个小红包。钱不多，就是图个吉利。我捏着那个小小的、带着体温的红包，心里涨涨的，有点想哭。
下午，我们要走了。外婆一首送我们到路口，拉着我妈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让她注意身体，别太累，有空带孩子们回来。又塞给我一包炸好的麻花：“拿着路上吃。”
走在回家的路上，太阳西斜，风还是冷，但我心里却有点暖融融的。小九吃着麻花，小娴在我妈怀里睡着了。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爸妈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我们好像也是一家人，是正常的一家人，也会走亲戚，也会被长辈关心，也会收到红包。
虽然外婆家拥挤吵闹，后外公也不是亲外公，但那里有一种奶奶家从来没有的东西。
那东西，叫人情味儿。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红包，又回头望了望镇子的方向。
要是能一首待在外婆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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