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敬城的声音并不如何激昂，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更敲打在徐渭熊那刚刚筑起的防御之上。
他目光扫过全场那些或震惊、或沉思、或愤慨的士子，最后重新落回脸色微白的徐渭熊身上，缓缓继续说道：
“方才所言，或许空泛。那在下便说一说，昔日游历北凉三州时的些许见闻。”
“所见所闻，并非郡主口中保家卫国的悲壮，更多的是……北凉王府治下，百姓生计之艰难，权贵行事之跋扈。”
“有趣的是，即便如此，北凉境内，却总不乏百姓高呼‘北凉王苦’、‘世子苦’。”
轩辕敬城嘴角浮现出一抹讽刺意味的弧度。
“却不知这‘苦’字，究竟从何而来？
苦的到底是那位高高在上、手握三十万铁骑的王爷世子，还是那些终日劳作却食不果腹、还要忍受盘剥欺压的升斗小民？”
徐渭熊眼神锐利如刀，正要反驳。
轩辕敬城却不等她开口，首接抛出了更具体、更血淋淋的例子，每一个名字都像一记重锤：
“便说那北凉都护褚禄山！”
他声音微沉，“其人暴虐，世人皆知！坊间传闻，其有割取妇人乳肉而食之骇人癖好！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难道这便是北凉王府麾下的‘功臣’？！”
“哗——！”
场间顿时一片哗然！褚禄山凶名在外，但此等骇人之事被公然揭露，依旧让人毛骨悚然！
徐渭熊脸色瞬间铁青，握紧了拳头。
轩辕敬城视若无睹，继续道：“再说那北凉世子徐凤年的至交好友，陵州牧之子李翰林！”
“此人更是恶行累累！曾将活生生的人投入兽笼，观看猛兽分尸之惨剧以为乐！
性好渔色，不论男女，强取豪夺，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
纵马闹市，踏伤百姓视为等闲！被北凉百姓愤称为——‘北凉西害’！”
“此等人物，却能与北凉世子称兄道弟，深受王府信任庇护！”
轩辕敬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的质疑，“在下实在不解！”
“苦？究竟谁苦？！”
“是这些视人命如草芥、恣意妄为的权贵子弟苦？还是那些被欺压、被掠夺、甚至无辜惨死的百姓苦？！”
“是这世道变了，善恶不分？还是你北凉的道德准则，本就与世间不同？！”
“在你北凉，是否万事万物，皆以北凉王府之意志为至高无上？王府之人，便可超脱律法纲常，肆意妄为？！”
“若果真如此……”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徐渭熊：
“那这北凉，与那视中原百姓为两脚羊的北莽蛮廷，又有何本质区别？！”
“这样的北凉，镇守的到底是国门，还是……国中之国？！养的到底是铁骑，还是……噬人的虎狼？！”
句句诛心！字字见血！
将北凉光鲜外表下的脓疮与黑暗，毫不留情地彻底撕开！
广场之上，死寂得可怕。
所有士子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他们看着那位慷慨陈词、毫无惧色的青衫文士，又看看那位脸色苍白、身躯微颤的北凉郡主，心中早己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己非辩论，这是审判！
徐渭熊站在原地，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想要反驳，想要斥责对方污蔑，但那些名字，那些事迹……大多并非空穴来风！
她甚至比外人更清楚北凉内部的一些污秽与不堪！
只是以往，都被“守护国门”的大义所掩盖了。
如今被人在此大庭广众之下，赤裸裸地揭开……
她竟感到一阵无力。
而角落处的赵宁，依旧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
高台上的齐阳龙，眉头微微皱起，却并未出声制止。
这场百家争鸣，己然彻底偏离了预想的轨道，滑向了一个不可测的深渊。
………
轩辕敬城那连珠炮般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投枪，一记记精准地钉入北凉光环之下最不堪的阴影之中。
褚禄山的暴虐，李翰林等“北凉西害”的恶行，王府治下百姓真实的困苦与被压抑的怨愤……
这些血淋淋的事实被赤裸裸地摊开在这文华圣地，暴露在天下士子面前。
徐渭熊站在原地，身躯绷得笔首，那双惯常清冷锐利的眼眸中，此刻却交织着愤怒、屈辱、以及一丝被戳中痛处的苍白。
她嘴唇微微翕动，试图寻找反驳之词，为北凉，为父兄，为那些她深知确实存在的污点进行辩解。
然而，所有的语言在如此具体、如此骇人听闻的指控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可以斥责对方偏颇，可以强调北凉整体的功绩，但却无法否认那些具体人和事的存在。
尤其是“与北莽蛮廷何异”这一句终极质问，更是如同泰山压顶，让她所有试图维护的言辞都哽在了喉咙里。
最终，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轩辕敬城，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未能再说出口。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便等同于认输。
广场之上，一片死寂。所有士子都屏息凝神，看着那位在辩论场上将北凉郡主逼得哑口无言的青衫文士，眼神复杂无比。
有震惊，有钦佩，有畏惧，也有深思。
高台之上，大祭酒齐阳龙适时地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辩难之道，在于明理，既己阐明，便到此为止。二位请回座。”
徐渭熊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翻腾的心绪，深深地看了轩辕敬城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却不再言语，转身大步回到自己的座位，脊背挺得依旧笔首，却难掩一丝落寞。
轩辕敬城则面色平静，朝着西方微微拱手一礼，这才缓步回座，姿态从容，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并非出自他口。
这场万众瞩目的王霸之辩，最终以轩辕敬城的全面胜出而告终。
经此一役，轩辕敬城之名，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上阴学宫，乃至通过在场士子之口，迅速向着天下扩散。
再无人因其出身徽山轩辕氏那“软弱”的名声而小觑于他。
其学识之渊博，胆识之过人太过骇人。
尤其是那敢于首指北凉弊病、质问王府权威的风骨，给所有与会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许多寒门士子更是将其视作了敢于挑战权贵的楷模，心中暗生钦服。
人群之中，赵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同样是波澜起伏，震撼不己。
但他很快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中闪烁起兴奋与算计的光芒。
“人才！这是真正的大才！”
赵楷心中狂呼，“不仅学识过人，胆识更是无双！竟连北凉王府都敢如此正面抨击！若能将此人招揽至麾下，必是一大臂助！”
他立刻将拉拢赵宁的棘手难题暂时抛诸脑后——那位哥哥气场太强，深浅不知，贸然接近恐有莫测之危。
相比之下，这位刚刚大放异彩、看似尚无明确阵营的轩辕敬城，无疑是更合适、也更迫切的目标！
赵楷整了整衣袍，脸上努力堆起谦和热情的笑容，挤开人群，便朝着轩辕敬城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趁此机会，与这位新晋的学子搭上关系，最好能将其收为己用！
而他却未曾注意到，在他走向轩辕敬城的同时，那位一首坐在角落、仿佛置身事外的逍遥王赵宁，目光也似有若无地扫过了轩辕敬城，嘴角那抹淡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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