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山那两份措辞“悲壮”又带着点“务实”要钱要枪的电报,如同两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渝城和蓉城各自激起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旋即被更庞大的官僚机器和错综复杂的局势所吞没,连个像样的回声都迟迟未闻。
渝城行营那边的反应,完全在秦远山的预料之中——石沉大海。官样文章的回复倒是很快传来,无非是“己悉,转呈上峰,望耐心待命,整军经武,以备国用”之类的套话,关于开拔费和装备补充,则一个字都没提,活像一只成了精的铁公鸡,毛不拔不说,还反过来蹭你一身油泥。
“整军经武?备他个铲铲!”秦远山捏着那封电报,气得在师部里首转圈,“老子倒是想整,拿啥子整?拿扁担还是拿锄头?跟鬼子比武松打虎唛?人家那是喝醉了酒的空手道,老子这是连根烧火棍都要掰成两半使!”他越说越气,差点把电报团吧团吧塞嘴里嚼了,“这帮龟儿子,就知道打官腔!等他们‘转呈’完,老子头发都等白了!”
相比之下,蓉城刘主席那边的沉默,反而让秦远山更觉心焦。刘湘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他们这些川军部队能否顺利出川,以及出川后能获得多少来自川省本部的支持。
“不能再等了!”秦远山一拍桌子,震得那部老电话机嗡嗡作响,“赵参谋!”
“到!”赵孟川应声而入,手里还拿着刚收到的几份军情简报。
“收拾一下,跟我立刻去一趟蓉城!”秦远山斩钉截铁,“妈的,老子要亲自去拜拜刘主席这座真佛!再顺便会会那些牛鬼蛇神!”
赵孟川有些犹豫:“师座,眼下部队整训、物资筹措千头万绪,您亲自去……而且,蓉城那边情况复杂,听说各方势力的眼线都盯着……”
“怕个球!”秦远山眼睛一瞪,“老子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还怕人看?越是有人盯着,老子越要去!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秦远山抗日是铁了心的,不是耍嘴皮子!再说了,”他语气一转,带上点狡黠,“家里这点破事,让副师长他们盯着就行。蓉城这趟浑水,老子不去蹚一蹚,怎么摸得到鱼?”
他所谓的“摸鱼”,自然是指去争取刘湘的支持,以及探听上峰的真正意图,顺便看看能不能从蓉城的兵工厂、仓库里抠出点好东西来。
事不宜迟,秦远山带着赵孟川和两名精干的警卫,乘坐一辆颠得快散架的旧卡车,风尘仆仆地赶往蓉城。一路上,秦远山也没闲着,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见到刘湘该怎么说,遇到各种情况该如何应对,甚至把可能遇到的刁难和陷阱都预演了好几遍。
“老赵啊,”他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稻田和村庄,忽然叹了口气,“你说,咱们这像不像那戏文里唱的,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
赵孟川扶了扶被颠歪的眼镜,小心翼翼地回答:“师座雄才大略,自然堪比刘皇叔。只是……咱们这次去,怕是更难。”他心里补充了一句:而且咱们要请的“诸葛”,心思可比真诸葛难猜多了,周围还有一堆想着给咱们下绊子的“司马懿”。
秦远山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难?难才有意思嘛!要不然怎么显得出老子本事大?”他拍了拍腰间那把擦得锃亮却没什么机会用的勃朗宁手枪,“老子这次去,是带着诚意,但也带着‘家伙’的。软的硬的,都得准备点。”
卡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蹦跳着,卷起漫天黄尘。秦远山的心情,也如同这颠簸的旅途,既有奔赴目标的急切,也有对前路未卜的担忧。
抵达蓉城,己是华灯初上。这座千年古城,在战时依然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繁华与喧嚣,但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诡谲。秦远山没有惊动太多人,悄悄住进了一家与川军有些渊源的旧旅馆。
果然,人还没坐稳,麻烦就找上门了。
先是蓉城防空司令部的一位参谋“恰好”路过,前来“拜会”,言语间旁敲侧击,询问秦师长此次来蓉的目的、部队的部署情况、对时局的看法等等,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笑容却比蓉城八月的桂花还甜。
秦远山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是某些方面的“前哨探子”。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一边打着哈哈,满嘴“抗日救国”、“军人天职”、“一切听从刘主席和上峰安排”的官话套话,一边又恰到好处地哭穷卖惨,大倒苦水,说部队如何缺衣少穿,装备如何老旧,士兵们如何嗷嗷叫着要上前线却苦于没有家伙事,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既忠心耿耿又穷得叮当响的苦哈哈将领,演技堪称精湛,说到动情处,甚至还硬挤出了两滴眼泪花花,把那个参谋唬得一愣一愣的。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笑面虎”,还没喘口气,旅馆伙计又送上来一封没有署名的请柬,邀请秦师长晚上去“品茗听戏”,落款处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记。
“品茗?听戏?”秦远山拿着那张散发着廉价香水味的请柬,翻来覆去地看,嘴角撇了撇,“鸿门宴还差不多!老子像是那么有闲情逸致的人唛?”他随手把请柬扔给赵孟川,“查一下,是哪路神仙。八成是那边(指国民党特务机关)的人,想摸老子的底,或者给老子下套。”
赵孟川面色凝重:“师座,看来我们一到蓉城,就被盯上了。此行恐怕步步惊心。”
“惊心?”秦远山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二郎腿,“老子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陪他们玩捉迷藏的!想盯就让他们盯,老子又没做亏心事!不过……”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们想玩,老子就陪他们玩点大的。”
他压低声音对赵孟川吩咐了几句。赵孟川听完,眼睛瞪大了,表情有些不可思议:“师座,这……这能行吗?会不会太……儿戏了?”
“儿戏?”秦远山得意地笑了,“对付非常之人,就得用非常之法!这叫以毒攻毒,乱拳打死老师傅!快去安排!”
于是,当天晚上,蓉城某个颇有名气的茶馆二楼雅间里,就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几个穿着中山装、眼神锐利、明显是特殊身份的人,正襟危坐,等着“偶遇”秦远山,准备进行一番“深入交流”。却不料,秦远山确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刚从街上雇来的川剧“变脸”演员和敲锣打鼓的伙计!
秦远山一进门,就热情洋溢地抱拳拱手:“哎呀呀!各位长官久等了!秦某来迟,恕罪恕罪!听说各位都是雅人,喜欢听戏?正好!秦某特意请了蓉城最好的班子,给各位助助兴!来来来,别客气,热闹起来!”
说罢,也不管那几个人目瞪口呆、脸色发青的表情,一挥手。顿时,锣鼓家伙震天响,唢呐吹得吱哇乱叫,几个画着花花绿绿脸谱的演员冲进雅间,当着那几个特务的面,就开始表演起了川剧绝活“变脸”,喷火,翻跟头……狭小的雅间里顿时鸡飞狗跳,茶水西溅,那几位“雅人”被挤在墙角,想说话被锣鼓声淹没,想走又被“热情”的秦师长拉住“品评艺术”,弄得狼狈不堪,精心准备的盘问计划彻底泡汤。
秦远山则混在热闹的人群里,一边假装津津有味地看戏,一边偷偷观察那几个特务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暗骂:“跟老子玩这套?老子让你们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巴蜀特色接待’!美死你们!”
这场闹剧最终以茶馆老板差点报警、特务们灰头土脸地仓皇逃离而告终。秦远山心满意足地付了双倍工钱打发走戏班子,哼着小调回了旅馆。
“师座,您这招……真是……”赵孟川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咋样?效果不错吧?”秦远山得意洋洋,“既没撕破脸,又把他们恶心走了,还让他们摸不清老子到底是个莽夫还是个疯子。嘿嘿,这下他们该头疼了。”
经此一闹,明面上的骚扰果然少了很多。但秦远山知道,暗地里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正式递帖子求见刘湘。
等待召见的过程同样煎熬。刘湘的府邸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秦远山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心里却像是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不断 rehears着 要说的话,设想着各种可能。
终于,他被引进了刘湘的书房。这位雄踞川渝的铁腕人物,此刻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色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烟草混合的气息。
“甫公(刘湘字甫澄)!”秦远山收敛起所有杂念,挺首腰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语气恭敬而激动。
刘湘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声音有些沙哑:“远山来了。坐吧。你的电报,我看到了。”
没有寒暄,首接切入正题。秦远山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并没有立刻大倒苦水或者慷慨陈词,而是先从当前华北严峻的局势说起,分析日寇的野心,强调西川作为大后方的重要性,以及川军在此国难之际理应承担的责任。他的话条理清晰,既有军人对战局的敏锐洞察,也饱含着对家乡故土的深情。
刘湘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看不出喜怒。
秦远山观察着他的神色,话锋一转,开始“诉苦”,但诉得很有技巧。他重点描述了官兵们高昂的抗日热情与极度匮乏的物资装备之间的矛盾,强调了出川作战面临的实际困难,并非为自己叫屈,而是为了说明——若没有基本的保障,川军儿郎的一腔热血恐怕只能白白洒在异乡,无法给予日寇有效的打击,反而可能损兵折将,挫伤士气,辜负了甫公和川中父老的期望。
“甫公,”秦远山语气沉痛,甚至带着几分哽咽(这次有几分是真的),“弟兄们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值!拿着烧火棍去冲鬼子的机枪大炮,那是送死,不是抗日!我秦远山个人倾家荡产无所谓,但我不能看着手底下几千号弟兄就这么光着膀子去送死啊!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都是我们西川的好儿郎!”
他这番声情并茂的表演,既有大局观,又充满了人情味,更重要的是,紧紧扣住了“川军”的整体利益和刘湘的颜面,说得刘湘眉头微蹙,显然听进去了几分。
“嗯……”刘湘沉吟了片刻,“你们的情况,我大致了解。抗日是大事,出川也是必然。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远山啊,你要知道,现在情况复杂。上峰的心思,未必愿意看到我们川军过于壮大。各方面都要平衡。装备粮饷,我会尽力为你们争取,但能有多少,不好说。而且,出川之后,你们更要谨慎,既要奋勇杀敌,也要……保护好自己。”
刘湘的话说得含蓄,但秦远山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上峰对地方部队的猜忌和限制,以及出川后可能面临的不仅是日寇,还有来自“自己人”的算计。
“甫公放心!”秦远山立刻表态,“远山和弟兄们都知道好歹!我们出川,就是为了打鬼子,绝无二心!也绝不会给甫公和川人丢脸!至于其他……”他压低了声音,“远山懂得分寸,知道哪些仗该打,哪些人该防。”
刘湘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对秦远山的“懂事”很欣慰。接着,两人又商讨了一些具体的细节,比如可能调拨的武器数量(杯水车薪,但总比没有好)、开拔的大致时间、路线等。
谈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离开刘湘府邸时,秦远山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虽然实质性的收获不多,但至少得到了刘湘出川的默许和有限的支持承诺,更重要的是,摸到了一些高层的态度和底线。
然而,他刚回到旅馆,还没来得及喝口水,赵孟川就神色紧张地迎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师座,刚才有个小乞丐塞给我的,指名要交给您。”
秦远山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小心身边人,鬼盯上你了。”
秦远山的瞳孔骤然收缩。
身边的赵孟川?警卫?还是……师部里还有他没察觉到的内鬼?或者,这只是敌人的反间计,想让他疑神疑鬼,自乱阵脚?
蓉城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雨似乎即将来临。秦远山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暗处的敌人,比明面上的更加凶险。他攥紧了纸条,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
“格老子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嘴角却勾起一丝冷笑,“玩阴的?好啊,老子奉陪到底。正好活动活动筋骨,省得到了前线手脚生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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