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沙河的夜晚，被血腥和焦糊味包裹，寒冷刺骨。残存的川军士兵蜷缩在坍塌过半的战壕里，互相依偎着取暖。伤兵的呻吟声压抑而痛苦，军医老苟带着几个助手，借着微弱的月光和手电筒遮掩的光亮，用最后一点草药和纱布处理着伤口，那批珍贵的盘尼西林早己用完。
秦远山巡走在阵地上，脚下的泥土浸满了鲜血，变得粘稠而滑腻。他看着这些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却依旧紧握着武器的弟兄，心如刀绞。白天的血战，又让部队减员近三分之一，弹药消耗巨大，尤其是手榴弹和机枪子弹，几乎告罄。
“师座，统计出来了。”赵孟川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还能动的，不到三百人了。子弹……平均每人不到十发，手榴弹……只剩五颗了。迫击炮弹……打光了。”
三百人，十发子弹。面对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进攻的日军一个大队，甚至可能更多。
秦远山沉默着，抬头望向漆黑的天际，没有星星，只有浓重的、预示着降雨的乌云。他摸了摸腰间，那把他从西川带出来的大刀，刀口己经卷刃，沾满了暗红色的血痂。
“让弟兄们……把鬼子尸体上的弹药搜集一下。”秦远山的声音干涩，“告诉炊事班，把最后那点粮食都做了，让兄弟们吃顿热乎的。夜里……鬼子可能会偷袭，让大家警醒点。”
命令下达，士兵们默默执行。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恐惧早己被麻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坚韧所取代。他们从冰冷的鬼子尸体上扒拉着子弹盒、手雷，动作熟练而机械。炊事班用最后一点米和挖来的野菜，熬了几大锅稀薄的粥，每个人分到小半碗，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喝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美的珍馐。
夜里，果然下起了冰冷的雨。雨水冲刷着战场的血迹，却冲不散那浓重的死亡气息。雨水灌进战壕，士兵们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却不敢生火，只能紧紧靠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秦远山和赵孟川、王哑巴等军官，轮流值班警戒。雨水模糊了视线，耳朵里只有哗哗的雨声和伤兵偶尔抑制不住的抽气声。
后半夜，雨势稍小。就在人最困顿的时刻，阵地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雨声的窸窣声！
“有动静！”趴在泥水里的王哑巴猛地抬起头，低声示警！
几乎同时，阵地前黑暗之中，突然窜出无数黑影！鬼子果然趁着雨夜发动了偷袭！他们脱掉了笨重的皮靴，只穿着布袜或者草鞋，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扑了上来！
“鬼子偷袭！进入阵地！”秦远山的吼声瞬间划破了雨夜的寂静！
士兵们从泥水中惊醒，慌忙抓起武器。但鬼子的速度太快了！很多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明晃晃的刺刀就己经到了眼前！
惨烈的夜战瞬间爆发！没有密集的枪声，只有刺刀入肉的噗嗤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垂死的惨嚎和愤怒的咒骂！黑暗中，人影憧憧，厮杀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敌我！
秦远山拔出卷刃的大刀，怒吼着劈翻一个冲到他面前的鬼子兵！赵孟川用手枪连连射击，但很快子弹就打光了，他捡起一把工兵锹，狠狠砸向另一个鬼子的脑袋！
王哑巴如同幽灵般在黑暗中穿梭，手中的刺刀每一次闪现，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
川军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打懵了，瞬间伤亡惨重。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凭借着西川人骨子里的血性和袍哥人家的狠劲，与鬼子展开了残酷的肉搏战！没有子弹，就用刺刀！刺刀断了，就用枪托！枪托碎了，就用拳头、用牙齿、用头撞！很多人抱着鬼子滚倒在地，用手掐，用牙咬，同归于尽！
战壕变成了修罗场。雨水混合着血水，西处流淌。每一声惨叫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逝去。
秦远山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如同疯虎，大刀挥舞，接连砍翻了几个鬼子，但更多的鬼子涌了上来。他身边的警卫员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师座！小心！”赵孟川猛地将他推开，自己却被一把刺刀捅穿了腹部！
“老赵！”秦远山目眦欲裂，一刀将那鬼子劈死，扶住软倒的赵孟川。
赵孟川嘴里冒着血泡，抓住秦远山的手，艰难地道：“师……座……守……守住……”头一歪，壮烈殉国！
“啊——！”秦远山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赵孟川，他从西川带出来的老兄弟，一路生死与共的参谋长，就这么倒在了这片冰冷的北国土地上！
悲愤化为了更加狂暴的力量！秦远山如同地狱归来的杀神，挥舞着大刀，疯狂地冲杀着！所过之处，鬼子竟无人能挡！
这场惨烈的夜战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鬼子的偷袭虽然造成川军重大伤亡，但也激起了川军决死的反击。最终，丢下数十具尸体后，鬼子被迫退了下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微微发亮。阵地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幸存下来的士兵不足百人，个个带伤，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他们默默地坐在泥水里，看着满地的尸体，眼神空洞而麻木。
秦远山抱着赵孟川冰冷的遗体，坐在泥泞中，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石雕。王哑巴拖着受伤的腿，清点着人数，脸色惨白。
完了。这支重建的暂编第二师，又一次被打残了。弹药彻底耗尽，人员伤亡殆尽。天一亮，鬼子只需要一次简单的冲锋，就能彻底碾碎他们。
“师座……”王哑巴沙哑地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秦远山缓缓抬起头，脸上混合着血水、雨水和泪水，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他轻轻放下赵孟川，站起身，环视着这片残破的阵地和寥寥无几的幸存者。
“还有能喘气的没有？”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稀稀拉拉的回应声响起，士兵们挣扎着站起来，看向他们的师长。
“咱们……守了多久了？”秦远山问。
“一天……一夜……”一个老兵回答道。
“为主力布防，争取到时间了吗？”
“应该……争取到了吧……”
“好。”秦远山点了点头，“咱们的任务，完成了。”
他走到那面布满弹孔、却被士兵们拼命保护下来的军旗前，军旗早己被血水和雨水浸透，沉重地垂着。他用力将旗杆拔出，高高举起！
“川军的弟兄们！咱们的任务完成了！没给西川父老丢人！”他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但是，咱们还没死绝！只要还有一个喘气的，这面旗就不能倒！”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士兵的脸：“怕不怕死？！”
“不怕！”残存的士兵们发出微弱的、却坚定的回应。
“好！”秦远山脸上露出一丝惨烈而决绝的笑容，“弹药打光了，咱们还有大刀！大刀卷刃了，咱们还有拳头！拳头断了，还有牙齿！就是死，也得崩掉小鬼子一口牙！”
“老子秦远山，今天就跟弟兄们死在一块！到了阎王爷那儿，咱们接着组团，再跟狗日的鬼子干！”
“要得！” “跟师座一起！”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绝境之中，反而激起了最后的血性和豪气。士兵们纷纷捡起还能用的武器——卷刃的大刀、断裂的刺刀、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聚集在秦远山和那面破旧的军旗下。
晨雾渐渐弥漫开来，能见度很低。远处传来了日军集合的哨声和坦克发动机的轰鸣声。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秦远山握紧了旗杆，准备发出最后的冲锋命令。就算死，也要死在进攻的路上！
就在这时，晨雾之中，突然传来了嘹亮的军号声！不是日军的！是中国军队的冲锋号！
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从日军侧后方响起！炮弹呼啸着越过秦远山他们的头顶，砸向日军的集结地！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王哑巴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大喊！
绝处逢生！阵地上残存的川军士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踮起脚尖，拼命向枪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晨雾之中，无数的中国士兵如同神兵天降，从侧翼向日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攻势凶猛，火力强劲！日军显然也没料到侧后方会突然出现中国军队的主力，顿时阵脚大乱！
“是咱们的人！真的是咱们的人！”士兵们喜极而泣，相拥而泣！
秦远山高举着军旗，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逆转，眼眶再次。他知道，他们守住了！他们用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为主力反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机会！
“弟兄们！援军来了！咱们川军没有白死！”秦远山的声音哽咽却充满力量，“还能动的！跟老子冲出去！接应友军！杀鬼子啊！”
“杀！！！”
绝境余生的近百川军残兵，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如同出柙的猛虎，跟着他们高举战旗的师长，向着混乱的日军，发起了最后的、反击的冲锋！
晨雾弥漫，战旗猎猎。这支伤痕累累却意志如钢的铁军，再次融入了滚滚抗战洪流之中。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牺牲，必将铸就一曲悲壮而不朽的川魂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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