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庄的炊烟在身后渐渐模糊，秦远山拄着一根粗糙的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荒芜的田野小径上。每走一步，浑身的大小伤口都牵扯着剧痛，尤其是肋下被弹片划开的那道口子，虽然经过老乡简单的包扎，依旧有血水渗出，将破旧的衣衫染成暗红。干粮袋瘪了下去，水壶也早己空空如也。阳光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氤氲的热浪，令他头晕目眩，几欲栽倒。
孤身一人。这个词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北沙河的血肉城墙，滕县巷战的惨烈搏杀，赵孟川、王哑巴、狗剩、小山东……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最终凝固成死寂的灰白。几千川中子弟，如今只剩下他孑然一身，如同离群的孤雁，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异乡土地上艰难前行。
“不能倒……不能倒……”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用疼痛刺激着自己近乎麻木的神经。王哑巴和小山东用命换来的生路，不能断送在这里。滕县陷落的真相，弟兄们壮烈殉国的消息，还有那阴魂不散、手段通天“孤狼”的线索，必须带出去！
目标：战区长官部。找到徐祖诒参谋长，将一切和盘托出。这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路途远比想象中艰难。日军虽然攻占了滕县，但外围的扫荡和巡逻并未停止。他必须避开大路和村庄，专走荒僻小径，昼伏夜出。口渴了就舔舔草叶上的露水，或者寻找泥泞的水洼；饿了就挖野菜根，甚至捕捉田鼠烤食。好几次，他几乎与日军的巡逻队擦肩而过，全靠着一身破烂的打扮和融入环境的死寂伪装才侥幸躲过。
身体的创伤和极度的匮乏在迅速消耗着他的生命力。伤口开始发炎，带来持续的低烧。意识时常变得模糊，有时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荒野喃喃自语，仿佛在和死去的弟兄们对话；有时又会突然惊醒，紧握着手枪，警惕地注视着西周的黑暗。
第五天夜里，他蜷缩在一个废弃的砖窑里，冻得瑟瑟发抖。高烧让他浑身滚烫，却又感到刺骨的寒冷。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了赵孟川的声音：“师座，守……守住……”看到了王哑巴决绝的背影：“走啊！”看到了那个为他挡子弹的新兵稚嫩的脸庞：“打鬼子……”
“弟兄们……我对不住你们……”他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呓语，泪水混合着冷汗滑落。
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夜晚，即将追随弟兄们而去时，窑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不是鬼子！是中国话！虽然压得很低，但他听得真切！
求生的本能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挣扎着摸到手枪，屏住呼吸，缩到窑洞最深的阴影里。
脚步声在窑口停下。一个谨慎的声音传来：“里面有人吗？我们是路过避难的。”
秦远山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枪。
外面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又道：“朋友，我们没有恶意。这兵荒马乱的，都是中国人，行个方便，借地方歇歇脚。”
声音似乎有些耳熟？秦远山强忍着眩晕，仔细分辨。
外面的人见里面没动静，似乎打算离开。就在这时，秦远山因为紧张和虚弱，不小心碰倒了一块松动的砖头。
“哗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谁？！”外面的人立刻警惕起来，几条枪栓拉动的咔嚓声响起！
秦远山心一横，知道躲不过去了，用尽力气嘶哑道：“外面的……是哪部分的？”他的声音干涩破裂，几乎不像人声。
外面的人显然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带着惊疑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是……秦师长？！是秦远山师长吗？！”
秦远山心中巨震！对方竟然认得他？！
“你们……是谁？”他依旧保持警惕。
“秦师长！真是您！您还活着！太好了！”外面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但依旧压得很低，“我们是八路军豫皖边区支队周文斌支队长的部下！我是侦察排长老孙啊！之前在黎家集外山林里，我们见过！”
孙队长？！那个八路军游击队的孙队长？！秦远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们？！
窑口出现了几个模糊的人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秦远山看清了为首那人，果然是那个面容精悍的游击队孙队长！
孙队长看到蜷缩在角落里、浑身血迹、憔悴不堪几乎脱形的秦远山，也是大吃一惊，连忙示意手下收起枪，快步上前：“秦师长！您怎么……伤得这么重？！滕县失陷后，我们都以为您……”
“说来……话长……”秦远山见到故人（虽然算不上深交，但至少不是敌人），心神一松，强烈的虚弱感顿时袭来，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昏迷。
孙队长连忙扶住他，触手一片滚烫。“快！拿水来！还有退烧药！”他对手下吩咐道。
清水和几片宝贵的阿司匹林下肚，秦远山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孙队长又拿出干粮让他慢慢吃下。
“孙队长……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秦远山缓过气来，疑惑地问道。这里离黎家集和他们的活动区域己经很远了。
孙队长脸色凝重起来，低声道：“我们也是奉命转移。鬼子这次扫荡力度很大，我们在原来的根据地待不住了，奉命向东南山区转移，建立新的游击区。路过这里，听到这边有枪炮声，就过来侦察一下，没想到遇到了您。”
他看了看秦远山的伤势，又道：“秦师长，您这伤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处理。跟我们走吧，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给您治伤。”
秦远山沉吟着。遇到八路军，是他没想到的。虽然之前有过合作，周文斌和孙队长也表现出抗日诚意，但毕竟分属不同阵营。自己现在身负重要情报，贸然跟随他们，是否妥当？
但眼下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实无法独自支撑到战区长官部了。而且，孙队长等人看起来并无恶意。
似乎看出了秦远山的顾虑，孙队长诚恳道：“秦师长，您放心。抗日一家，不分彼此。周支队长经常教导我们，只要是真心打鬼子的，就是兄弟朋友。您先养好伤要紧。至于之后您是去是留，我们绝不阻拦。”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远山也不再犹豫。他现在确实需要帮助。“好！多谢孙队长！这份情，秦某记下了！”
在孙队长等人的搀扶下，秦远山离开了破砖窑，跟着他们钻入了更加隐秘的山林。八路军游击队果然对地形极其熟悉，专挑人迹罕至的小路，很快来到了一个隐藏在山坳里的小村落。
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看起来十分贫困，但对孙队长他们却很热情，显然这里是他们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孙队长找来村里略懂草药的老郎中，重新为秦远山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又安排他住进一间相对干净的土屋休息。
连续几天的安稳休息和草药的治疗，秦远山的伤势和高烧终于渐渐退去，体力也恢复了一些。期间，孙队长等人对他照顾有加，绝口不提敏感话题，只是聊一些打鬼子的见闻和当地的风土人情。
秦远山心中感激，但也保持着警惕。他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似乎隐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村民们眼神中除了淳朴，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期待？孙队长和他的队员们也经常外出侦察，一回来就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
这天晚上，孙队长来看望秦远山，神色比平时更加严肃。
“秦师长，您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孙队长和各位兄弟照应。”秦远山道，“我看孙队长似乎有心事？”
孙队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不瞒秦师长，我们得到情报，鬼子的一支运输队，明天上午要经过离这里二十里的黑风隘口。车上据说有大批药品、弹药，还有可能是……被俘的咱们的人。”
秦远山心中一凛：“你们想打伏击？”
孙队长重重点头：“机会难得！但这支运输队护卫兵力不少，有一个加强中队，还有装甲车。我们人手不够，硬打肯定吃亏。正在想办法……”
黑风隘口？秦远山脑中迅速回忆着地图，那地方地势险要，确实是打伏击的好地方，但正如孙队长所说，兵力不足是硬伤。
“情报可靠吗？护卫配置清楚吗？”秦远山下意识地问道，多年的军事素养让他立刻进入了状态。
“情报来源应该可靠。护卫配置也摸清楚了，大概一百八十个鬼子，两辆装甲车，三辆卡车。”孙队长看着秦远山，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秦师长，您……您是打过大仗的行家，您看……这仗，有没有得打？”
秦远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眼睛，手指在炕沿上轻轻敲击着，脑中飞速盘算着兵力、地形、火力、时机……各种因素。
孙队长和其他几名游击队干部都紧张地看着他。
片刻后，秦远山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仗，有得打！但不能硬打，得用巧劲！”
“哦？请秦师长指点！”孙队长精神一振。
秦远山示意拿地图来（游击队有手绘的简易地图）。他指着黑风隘口的地形：“你看，这里最窄，是伏击的绝佳地点。但鬼子不是傻子，肯定有防备。我们不能把所有兵力都压在隘口。”
“您的意思是？”
“分兵！”秦远山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动，“派一小股精锐，携带所有炸药和手榴弹，提前埋伏在隘口最窄处，不要暴露，他们的任务不是杀敌，是炸路！炸塌两侧山石，堵死道路！同时攻击头尾的装甲车，让它瘫痪，堵住车队！”
“主力则埋伏在隘口前方一里处的这个弯道。这里地形稍缓，鬼子经过隘口紧张后，到这里会下意识放松警惕。路炸响，车队头尾被堵，必然大乱！主力趁乱从侧翼发起猛攻，专打步兵！速战速决，抢了物资就走！”
他顿了顿，补充道：“关键是时机！炸路的必须等车队完全进入隘口再动手！主力冲锋必须快、猛、狠！绝不能让鬼子反应过来组织有效抵抗！”
孙队长和几个干部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妙啊！秦师长果然厉害！这法子好！就这么干！”
计划定下，游击队立刻紧张地准备起来。收集所有炸药、手榴弹，挑选最精干的队员组成爆破组，其余人检查武器，分配任务。
秦远山也挣扎着起身：“我也去。”
“秦师长，您的伤……”孙队长连忙劝阻。
“死不了！”秦远山摆摆手，眼神坚定，“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锈了。再说，多个人多份力。打鬼子，义不容辞！”
孙队长看着秦远山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住，重重点头：“好！有秦师长坐镇，咱们心里更有底了！”
是夜，一支精干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山村，向着黑风隘口潜行而去。秦远山忍着伤痛，紧跟队伍。新的战斗，即将打响。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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