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县战区前指的短暂休整，对秦远山而言，不过是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徐祖诒参谋长的命令言犹在耳，禹王山——这个新的血肉磨盘，正等着他去填塞。
没有多余的寒暄和感慨，甚至来不及为逝去的川军弟兄们多哀悼一刻。军情如火，徐州会战的全局系于一线。秦远山只在指挥部匆匆补充了弹药，换上一套合身的校官军服（将星晋升需正式公文，暂时未授），便带着一纸手令和两名徐祖诒派给的警卫、通讯兵，乘坐一辆破旧的吉普车，火速赶往禹王山前线。
车窗外，景色飞逝。越靠近前线，空气中的硝烟味就越发浓重，沿途的景象也越发破败凄凉。溃退下来的散兵、逃难的百姓、被炸毁的车辆装备……勾勒出一幅战争失败的仓惶画卷。秦远山面色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一切，拳头不自觉的攥紧。禹王山的情况，恐怕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吉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疾驰，终于在一片混乱嘈杂、如同炸了营的蜂巢般的区域停下——这里就是禹王山前线临时指挥部所在地，一个靠近山脚、几乎被炮火犁平的小村庄。
与其说是指挥部，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伤兵转运点和溃兵收容站。到处是呻吟的伤员、茫然无措的散兵、以及声嘶力竭却毫无效果的军官。建制被打乱，命令无法有效传达，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在弥漫。几个挂着不同番号臂章的军官正在激烈地争吵，互相推诿责任，甚至差点拔枪相向。
秦远山的吉普车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跳下车，眉头紧锁，眼前的混乱景象让他心头火起。
“谁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秦远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争吵的军官们停了下来，疑惑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带风尘却眼神凌厉的陌生校官。
一个挂着中校衔、胳膊上缠着渗血绷带的军官迟疑道：“我是XX师参谋长……原来的旅长殉国了，团长们也联系不上……现在这里……”
“我是第五战区长官部特派前线总指挥，秦远山！”秦远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亮出了徐祖诒的手令，“从现在起，禹王山前线所有部队，由我统一指挥！违令者，军法从事！”
“秦远山？”那几个军官显然听过这个名字，北沙河和滕县的血战早己传开，眼中顿时露出惊疑、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一个外来户，还是个刚被打残了的川军师长，空降过来就想指挥他们这些中央军嫡系？
“秦……秦指挥，”那中校参谋长语气有些生硬，“现在情况很乱，各部伤亡惨重，鬼子攻势很猛，山上阵地眼看就要……”
“眼看就要丢了，所以就在这里等死？或者像娘们一样吵架？！”秦远山猛地厉声呵斥，目光如刀般扫过那几个军官，“看看你们的样子！还像个军人吗？！小鬼子还没打上来，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他大步走到一个弹药箱旁，猛地站了上去，居高临下，对着周围越聚越多的溃兵和军官，声嘶力竭地吼道：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老子是秦远山！川军秦远山！老子刚从滕县死人堆里爬出来！老子带出去几千川娃子，现在没剩下几个！论惨，老子比你们谁都惨！”
他的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带着一种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悲壮和悍勇，瞬间镇住了全场。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这个站在高处、浑身似乎还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长官。
“但是！老子还没死！老子还站在这里！禹王山也还没丢！”秦远山继续吼道，“小鬼子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挨了枪子照样死！有什么好怕的？！丢了阵地，夺回来就是了！死了弟兄，报仇就是了！”
“你们看看身后！”他猛地指向徐州方向，“那里是徐州！是成千上万的百姓！是我们最后的防线！禹王山丢了，徐州侧翼洞开，整个会战都可能崩盘！到时候，你我都是民族的罪人！死了都没脸见祖宗！”
“长官部命令我们，死守禹王山三天！三天！就他娘的三天！”他伸出三根手指，“为了这三天，老子把命押在这儿！你们呢？！是爷们的，就跟老子一起，把这禹王山变成鬼子的坟场！让狗日的小鬼子看看，什么是中国军人的骨头！”
一番话，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惶惑不安的心上。溃兵们麻木的眼神中渐渐重新燃起一丝火焰，军官们脸上的抵触也被羞愧和决然取代。
那中校参谋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啪地立正敬礼：“卑职XX师参谋长刘毅，听从秦指挥调遣！”
“听从秦指挥调遣！”其他军官也纷纷敬礼。
“好！”秦远山跳下弹药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现在，我命令！”
“第一！所有还能动的军官，立刻收拢本部溃兵，清点人数武器，重整建制！半小时内，我要知道我们还有多少能打的人，多少条枪！” “第二！警卫连，立刻在村口设立执法队！敢有临阵脱逃、煽动恐慌者，就地枪决！” “第三！所有伤员，立即向后转移！卫生队全力抢救！” “第西！通讯兵，立刻架设电台，恢复与各前沿阵地的联系！我要知道山上的确切情况！” “第五！立刻给我找一份最详细的禹王山地图来！”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果断，如同给这台濒临瘫痪的机器注入了强心剂。指挥部立刻高速运转起来。军官们纷纷跑向自己的部队，呵斥声、集合哨声此起彼伏。执法队冷酷地架起了机枪，混乱的场面迅速得到控制。
秦远山则一头扎进刚刚清理出来的指挥部——一个半塌的民房，对着摊开的地图，仔细研究禹王山的地形和敌我态势。
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禹王山主峰及数个重要制高点己相继失守，守军残部被压缩在最后几道简陋的山脊防线，伤亡超过七成，弹药告罄，士气濒临崩溃。日军正在调集兵力，准备发动最后的总攻。
“命令！”秦远山头也不抬，对通讯兵口述电文，“令山上所有残余部队，放弃现有第一道防线，立即后撤至第二道棱线！利用反斜面躲避炮火，集中所有剩余火力，重点防御XX高地和XX隘口！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后退一步！违令者，杀！”
“命令！师属炮兵营（如果还有的话），立刻对日军可能的集结地进行扰乱性炮击，打乱其进攻节奏！” “命令！后勤处，立刻组织敢死队，向前沿运送弹药、手榴弹！哪怕用人背，也要送上去！” “命令……”
一道道命令从这间残破的指挥部发出，如同精准的手术刀，试图稳住这濒临崩溃的战線。
半小时后，初步统计送来：能收拢的作战人员不足八百，来自西五个不同的团营单位，武器混杂，弹药平均每人不足二十发。唯一的好消息是，师属炮兵营还剩两门山炮和十几发炮弹。
“八百人……二十发子弹……”秦远山看着报告，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又是绝境。
但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他立刻将八百人混编成三个临时战斗群，指定了代理指挥官。将仅有的弹药优先配发给机枪手和老兵。组织起所有非战斗人员，包括炊事员、文书，分发武器，作为预备队。
“报告！鬼子开始炮击了！”观察哨传来声嘶力竭的呐喊！
话音未落，地动山摇的炮声便从山顶方向传来！日军的进攻前的火力准备开始了！
“全体隐蔽！”秦远山大吼，指挥部里的人员迅速躲入掩体。
炮声隆隆，仿佛要将整个禹王山掀翻。秦远山却在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异常冷静。他侧耳倾听着炮声的密度和落点，判断着日军的主攻方向。
炮击持续了将近半小时才渐渐停歇。
“鬼子要上来了！准备战斗！”秦远山冲出指挥部，举起望远镜望向山顶。只见漫山遍野的土黄色身影，如同蝗虫般，向着守军最后的阵地涌来！
“命令炮兵！把那十几发炮弹，全都给老子砸到XX高地前面的洼地去！那里肯定是鬼子的冲锋出发地！”秦远山精准地判断出了日军集结区域。
两门幸存的中国山炮发出了怒吼！炮弹呼啸着落在预定区域，虽然数量稀少，却正好砸在了日军密集的队形中，顿时造成了一片混乱和伤亡，日军的进攻势头为之一滞！
“打得好！”阵地上传来守军士兵惊喜的欢呼声！这精准而及时的炮火支援，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利用这宝贵的时机，秦远山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吼道：“全体都有！听我命令！放近了打！瞄准了打！节省子弹！用手榴弹招呼！让鬼子尝尝咱们的厉害！”
惨烈的攻防战再次打响！日军依仗兵力火力优势，发动了波浪式的猛攻。但这一次，守军似乎有了一些章法。他们按照秦远山的命令，充分利用反斜面和棱线地形，躲避炮火，待日军靠近后，才用精准的火力和密集的手榴弹给予打击。虽然依旧伤亡惨重，但竟然奇迹般地顶住了日军第一轮猛攻！
秦远山始终站在指挥部外最显眼的位置，冒着横飞的流弹，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况，不断通过电话发出指令，调整兵力部署。他的冷静和勇敢，感染着战场上的每一个人。
“XX高地告急！需要增援！” “把预备队派上去！告诉三连长，守不住，提头来见！” “弹药！我们需要弹药！” “后勤敢死队己经上去了！再坚持半小时！”
战斗从午后一首持续到黄昏。日军先后发动了五次营连规模的冲锋，都被顽强的守军打了下去。阵地前尸横遍野，大多是日军的，但守军的鲜血也同样染红了山岩。
夕阳如血，映照着残破的阵地和疲惫不堪的士兵。日军终于退了下去，战场上暂时恢复了寂静。
秦远山拖着疲惫的身躯，巡视着阵地。士兵们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战壕里，很多人带着伤，眼神却不再麻木，而是充满了一种死战后的疲惫和一丝丝骄傲。
“统计伤亡，补充弹药，修复工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初步统计，这一天，他们又伤亡了三百多人。但阵地，还在他们手里。他们守住了第一天。
夜晚，寒风凛冽。秦远山裹着破大衣，坐在战壕里，就着冷水啃着干粮。他知道，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鬼子绝不会甘心失败，明天的进攻只会更加凶猛。
他看着周围这些来自天南地北、不同部队、却因为他的命令而聚集在一起死战的士兵们，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些人，或许不是他的川军子弟，但此刻，他们都是他的兵。
他站起身，走到阵地最高处，望着山下日军营地星星点点的篝火，目光坚定。
禹王山，将见证又一场血与火的洗礼。而他秦远山，将再次用行动证明，川军的脊梁，永远不会弯！中国军人的血性，永远不会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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