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编第二师的“野外拉练”,像一股缓慢移动的铁流,沿着长江北岸,朝着川东门户夔门的方向艰难推进。时值夏末秋初,蜀地的天气依旧闷热难当,山路崎岖,队伍中大多是穿着草鞋的步兵,负重前行,汗水浸透了他们破旧的灰布军装,在背上洇出大片大片的白色盐渍。
秦远山骑着师部唯一一匹还算健壮的川马,走在队伍中间。这马跟他一样,有些年纪了,鬃毛稀疏,但眼神温顺,脚步稳健。秦远山的心情却不像坐骑这般平稳。越靠近夔门,离出川越近,他心头的压力反而越大。
上峰那边迟迟没有明确的出川命令,也没有拨付承诺(尽管本就渺茫)的开拔费和补给。蓉城和渝城方向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微妙,似乎对他这种“擅自”东移的行为颇有微词,只是碍于抗日大局和舆论,暂时没有采取强硬措施。但秦远山知道,暗地里的刁难绝不会少。
“师座,照这个速度,再有三五天,先头部队就能到夔门了。”赵孟川擦着汗,指着地图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也有一丝忧虑。
秦远山“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行进中的队伍。士兵们虽然疲惫,但士气很高,很多人脸上都带着即将出川杀敌的期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这辈子都没走出过西川盆地,如今却要为了一个陌生的“国家”概念,去遥远的北方拼命。
“告诉弟兄们,再加把劲!到了夔门,老子请客……请大家看长江!”秦远山本想豪气地说“请客吃肉”,但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口袋,只好临时改口,惹得旁边的警卫忍不住偷笑。秦远山自己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里暗骂:这穷师长当得,连吹牛都底气不足!
然而,麻烦总是不期而至。
这天傍晚,部队在一个临江的小镇外扎营。锅灶刚刚支起,米还没下锅,镇公所的人就哭丧着脸跑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体面、但神色倨傲的商人模样的人。
“长官!长官救命啊!”镇长老远就喊了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远山眉头一皱:“啥子事?慌里慌张的,天塌下来了?”
镇长指着身后那几个人:“这几位是渝城‘联合物资统制委员会’的特派员!他们说……说我们镇囤积居奇,违反战时物资管制条例,要查封我们所有的粮仓和商铺!还要抓人!长官,我们是小本经营,哪敢囤积啊!这都是乡亲们勒紧裤腰带省下来,准备过冬的口粮和明年春耕的种子啊!”
那几个“特派员”中,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油头粉面的中年人上前一步,掏出一张盖着红印的文件,在秦远山面前晃了晃,语气傲慢:“秦师长是吧?我们是奉渝城行营暨物资统制委员会的命令,清查沿江各地物资,防止资敌!此镇确有囤积嫌疑,必须依法查封!还请贵部予以配合,不要妨碍公务!”他特意强调了“渝城行营”和“妨碍公务”。
秦远山心里咯噔一下。来了!他就知道没那么顺利!什么狗屁“联合物资统制委员会”,听都没听过,八成是某些人临时搞出来恶心他的幌子!查封粮仓?这荒郊野岭的,部队的给养本来就跟不上,还指望能从地方上购买或者征调一些,这要是被查封了,部队吃什么?喝西北风去?
他压住火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哦?特派员?辛苦辛苦。不过,你看,我们部队正在执行任务,弟兄们走了几天,人困马乏,这粮食……”
“秦师长!”那特派员打断他,语气更加生硬,“军务是军务,政务是政务!战时物资管制是头等大事!若是粮食流落到日寇或者……其他不该得到的人手里,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他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秦远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那个特派员,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几个明显是保镖打手模样的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根本不是来查什么囤积居奇的,就是冲着他来的!是想掐断他的补给线,让他寸步难行!
“格老子的……”秦远山低声骂了一句,手有点痒痒,真想掏出枪把这几只苍蝇崩了。但他知道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对“上峰派来”的人动武,正好落人口实。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只见他忽然捂住肚子,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哎呦!不好!不好!怕是中午吃坏了东西,肚子疼得厉害!赵参谋!赵参谋!快!扶我去茅房!憋不住了!”
他一边惨叫,一边整个人几乎挂在了赵孟川身上,还不停地对那几个特派员摆手:“对不住!对不住!几位……稍等……哎呦……等老子……等卑职解决了个人问题……再来商讨国家大事……”说着,就由赵孟川和警卫搀扶着,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朝着营地后面的茅厕方向跑去,那演技浮夸得令人发指。
那几个特派员看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唱的是哪一出?
一到茅厕后面,秦远山立刻首起腰,脸上的痛苦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坏笑。他低声对赵孟川和警卫吩咐:“去,把咱们师里那些打仗负伤落下残疾的老兵,还有家里特别困难的弟兄,都叫过来!越多越好!让他们围着那几位‘特派员’,啥也不用干,就哭!哭穷!哭惨!哭当兵的不容易!哭家里揭不开锅!哭小鬼子不是人!哭得越惨越好!再让炊事班把咱们那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抬过来!”
赵孟川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忍着笑赶紧跑去安排。
不一会儿,就在那几个特派员等得不耐烦,准备强行查封粮仓时,忽听得周围哭声震天!只见上百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的还缺胳膊少腿的老兵和士兵,在一个老班长的带领下,呼啦啦围了上来,将他们几个团团围住!
“长官啊!行行好吧!” “我们就要出川打鬼子了,饭都吃不饱啊!” “我家里老娘都快饿死了啊!” “狗日的小鬼子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啊!” “给我们留点活路吧!”
哭声、喊声、哀求声此起彼伏,还有人故意把身上狰狞的伤疤露出来。紧接着,一口大锅被抬了过来,里面是清可见底、没几粒米的野菜粥。那场面,简首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那几个特派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他们平时在渝城作威作福,欺负的都是不敢反抗的小商贩,何曾被一群“兵痞”这样围着哭诉?尤其是那个戴金丝眼镜的,被一群浑身汗臭、眼泪鼻涕横流的大老爷们围着,推又不敢推,骂又不敢骂,吓得脸都白了,金丝眼镜都歪了,只想赶紧脱身。
“你……你们……想干什么?聚众闹事吗?”他色厉内荏地喊道,声音都在发抖。
这时,秦远山“解决”完个人问题,神清气爽地回来了(虽然根本没进茅厕)。他一脸“惊讶”:“哎呀!这是怎么了?弟兄们!怎么围着特派员?像什么样子!快散开!散开!”他嘴上喊着散开,却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那些士兵哭得更凶了,围得更紧了。
秦远山走到那特派员面前,一脸“歉意”和“无奈”:“特派员,你看……弟兄们也是饿急了,情绪激动了点。都是苦命人,马上就要去前线卖命了,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唉!要不,您高抬贵手?这镇上的粮食,就算是我们暂借的?等打了胜仗,缴获了鬼子的物资,加倍奉还?我秦远山打下欠条!”
特派员看着周围群情激愤(虽然是哭出来的激愤)的士兵,又看看秦远山那张看似诚恳实则耍无赖的脸,心里明白今天这任务是完不成了。再僵持下去,万一这群“饿兵”真的炸了营,动起手来,自己这几个人怕是要被撕碎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哼!”他强作镇定,整理了一下歪掉的眼镜,“既然秦师长这么说……也是为了抗日大局……此事,我暂且记下,回去禀明上峰再议!我们走!”说罢,带着几个手下,几乎是落荒而逃,连那张查封令掉地上了都没敢捡。
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士兵们发出一阵哄笑,刚才的“悲惨”气氛一扫而空。
秦远山捡起那张查封令,撕得粉碎,扔进江里。“呸!什么玩意儿!”他骂了一句,随即又心疼起那锅被抬出来当道具的稀粥,“快快快!把粥抬回去!再加点水……哦不,再加点野菜,别浪费了!”
虽然暂时化解了这场危机,但秦远山的心情更加沉重。这只是开始,越靠近前线,类似的刁难只会更多、更狠。必须尽快出川!
然而,更大的危机还在后面。几天后,部队终于抵达夔门附近。雄奇险峻的夔门天下闻名,长江在此奔腾咆哮,气势磅礴。但秦远山却无暇欣赏这壮丽景色。
师部通讯处突然收到一份极其蹊跷的密电,电文等级很高,来源显示是渝城行营一个平时很少启用、但权限极高的频道。电文内容更是石破天惊:命令秦远山部立即停止东进,原地待命,所部即刻接受由行营派出的“战时纪律督察组”的全面审查,理由是“涉嫌勾结异己分子,意图不轨”!
与此同时,赵孟川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师座!不好了!我们派去前方探路的小分队,在巫山一带发现可疑电台信号,手法极其专业,不像是我们的人,也不像是红军……倒像是……鬼子的手法!而且,我们师部附近,也发现了不明身份的人在窥探!”
内部审查?鬼子特务?
秦远山站在夔门的风口,江风猎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军装。前有夔门天险,后有追兵暗箭,内部还可能藏着鬼子的眼线!
他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迅速收拢,要将他和他的部队彻底困死在这出川的最后一步之前。
“妈的……”他喃喃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狠厉的弧度,“都想让老子死在这儿?老子偏要闯出去!看看到底是谁的刀快!”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汹涌的江面和身后疲惫却坚定的队伍。
“赵参谋!” “到!” “立刻回电:职部遵令原地休整,恭候督察组莅临指导!同时,给老子把警卫连最信得过的弟兄集合起来!要嘴巴严、手脚利索的!” “师座,您这是要?” 秦远山眼中寒光一闪:“先下手为强!老子要亲自去会会那些藏在暗处的鬼子耗子!顺便……给那位还没见面的督察组,准备一份‘惊喜’大礼!”
夔门的风雨,骤然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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