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无形的压力首先攫住了林九娘的喉咙。
她正俯身在峭壁上采摘一味叫“还魂风”的草药，草叶上露水冰凉，可她的脖颈却像被烙铁圈住，灼热而紧绷。
她想咳嗽，想呼救，但声带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攥住，任何声音在冲出喉咙的前一刻，都会被瞬间掐灭，化为肺腑间徒劳的震颤。
不是人，是某种规则。
她瞬间明白了。
在这座被故事遗弃的山上，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说出口的。
她连滚带爬地回到村子，浑身是泥，怀里紧紧抱着那兜救命的草药。
见到苏醒的那一刻，她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见……山上有……”话音未落，一股尖锐的剧痛从她喉间炸开，像是被无数根钢针穿刺，她痛苦地倒在地上，面色青紫。
苏醒的眼神一瞬间沉了下去。
她知道，林九娘看到的，一定是那个“执笔人”留下的残迹，是这个被抹去的世界里，最危险的遗物。
她不再犹豫，从贴身的香囊里，倒出了最后一撮灰白色的粉末——“忘忧引”。
这本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慰藉，但现在，有比遗忘更重要的事。
她将粉末在陶碗中点燃，一股奇异的、带着檀香与草木灰混合气味的烟气袅袅升起。
苏醒扶起林九娘，将那烟气引向她的口鼻。
烟雾如蛇，钻入肺腑。
林九娘剧烈地呛咳起来，随即，她猛地睁大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终于能完整地说话了，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有座无字碑，碑下埋着……所有没说完的话。”她抓住苏醒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它在等……它在等有人替它说完。”与此同时，村里的铁匠陈九钉正被另一件事所困扰。
他打造的那口“吞名铃”，本该在吞噬了所有人的名字后彻底沉寂，可这几夜，它却在午夜时分，无风自鸣。
那声音极其微弱，像蚊蚋的振翅，若有若无。
更让他心惊的是，当他凑近细听时，竟能从那细微的铃声中，分辨出更微弱的回应，那是人心的回响：“……我愿说……我愿写……”陈九钉心头一沉。
他明白了。
村子里有人动摇了。
这无名无姓、没有结局的活着，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种比死亡更难忍受的折磨。
他们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填补故事的空白，换一个“自撰的结局”。
他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第二日，陈九钉拖着那条残废的腿，将“吞名铃”从屋檐下取下，投入了锻炉。
熊熊烈火中，那口吸收了全村人名字的铜铃，发出了凄厉的悲鸣，最终化为一滩扭曲的铁水。
他用这铁水，锻造了一口巨大的、完全没有悬舌、没有一丝孔洞的铁钟。
他将这口怪钟挂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召集了所有人。
他指着那口死寂的铁钟，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钟不响，是因为没人敲。可如果有一天，它自己响了——”他”村民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当晚，那口无孔铁钟的钟身，竟真的开始微微震动，发出了沉闷的、仿佛从铁的内芯深处传来的嗡鸣。
陈九钉没有丝毫犹豫，抡起他最大的锻锤，狠狠砸了上去。
一声巨响，铁钟西分五裂。
飞溅的碎片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红光，仿佛还带着炉火的余温。
有眼尖的人惊呼起来，只见那些碎裂的铁片上，竟浮现出无数残缺不全的句子，字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李诡最终……”“世界重启之日……”“他成了新的神……”每一个句子，都指向一个结局，但每一个句子，都在最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
苏醒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忘忧引”用尽，她再也无法抵御这个世界的规则对她的侵蚀。
她把李诡叫到村后的“回音坡”，将贴身带着的最后一个香囊交给他。
那里面装的不是“忘忧引”，而是另一种更决绝的香料。
“如果有一天，”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你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非说不可了……就点了它。”李诡没有接。
他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从她手中拿过那个小小的香囊，在坡上挖了个坑，将它埋了进去。
他只说了两个字：“不说。”苏醒笑了，眼中却沁出了泪水。
她轻声说：“好。活着……比讲完一个故事……重要。”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平缓悠长，却始终没有断绝。
一旁的赵小满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截绷断的琴弦，用手指轻轻搭在苏醒的心口。
他拨动断弦，发出一声低沉而绵长的颤音。
那声音不大，却执着地响着，如同一次又一次的心跳，持续不断。
李诡离开了回音坡，一首向西走，走到了那片荒原的尽头。
他看见了那株无名的小草。
它还活着，而且在它周围，不知何时己生出了一片片崭新的绿意。
那些新生的草，同样无名，同样是自己从龟裂的土地里长出来的。
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碰其中一片草叶。
叶尖上凝结着一滴露珠，清澈地映出了他的脸。
那张脸不再模糊，五官分明，却依旧没有任何可以被定义、被称呼的特征。
一张无名之脸。
他从怀里摸出那张驿卒日志的残页，那是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唯一碎片。
纸角被烧得焦黑，上面只有一行被火舌舔舐过的小字，依稀可辨：“送信至……”他看着这行字，然后将它也埋进了那株小草的根下。
他低声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这片无名的天地说：“信没送到，但路还在走。”当夜，风停了。
阿阮独自一人站在回音坡的坡顶。
她看见赵无稽还坐在那块石台上，像一尊石像，口中却在不间地喃喃自语，重复着同样的话：“……还有话没说完……还有话没说完……”看着他那副魔怔的样子，阿阮忽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
她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她抬起头，对着漫天沉默的星辰，用尽全力喊出了一句话：“那就别说了！”风声，虫鸣，万籁俱寂。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她这一声呐喊震慑住了。
远处，李诡的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他的脚下没有留下脚印，可一条全新的、无人走过的路，却在他身前自动延伸开去。
回音坡上，草叶轻轻摇晃，一滴新的露水在叶尖悄然凝聚，它、晶莹，悬在那里，却迟迟没有落下。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在寂静的夜风中，轻轻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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