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穹台的第三阶,停在了时间之外。
李诡低头望着那池黑水,它不是静止的,也不是流动的——它是活着的。
每一寸波纹都像在呼吸,每一次翻涌都似有喉舌在吞咽。
焦卷的纸片浮沉如残魂,断指蜷曲如祷告,而那些残舌,唇形各异,有的还保持着呼喊的弧度,仿佛在说最后一句未被记录的话。
他掌心的断弦忽然一颤。
不是风吹,不是心跳,是它自己动了。
血丝自弦心渗出,逆着纹理向上爬行,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回归源头。
血线蜿蜒,在弦面勾勒出三个扭曲却清晰的字:
笔洗池。
李诡瞳孔微缩。这不是名字,是墓志铭。
就在这时,池底传来一声闷响,如同地脉断裂。
一团淤泥翻滚而起,裹挟着腐臭与沉寂千年的沉默,缓缓升起。
那是一颗头颅,皮肉尽腐,颅骨半露,眼窝空洞如枯井,唯有一张嘴,缓缓张开。
泥浆从它口中涌出,堆叠、塑形,竟在水面写出一行字:
我叫陆九章。
李诡没动,只是盯着那字。
他知道这个名字——前代“文牍渊”守卷人,因私藏“错字种子”被剜舌封魂,判永沉墨池,意识不得归灭,供墨源炼化。
可现在,这具本该彻底湮灭的存在,却以泥为笔,以池为纸,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又一行字浮现:
笔喝的不是墨……是我们的‘被否认’。
风停了。
连那黏腻的吞咽声也静了一瞬。
李诡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池水吞没:“被否认?”
陆九章的头颅不动,泥指却继续划动:
每一个被修正的人,都不是死了。
是被从‘发生过’里抠出来。
记忆被抽走,痕迹被抹去,连痛苦都不准留下——可痛苦不会消失,只会沉入这池底,化为墨基。
水面微震,浮尸般的残肢突然集体转向李诡,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注视他。
执笔虚影每写一字,都要从这里取墨。
而墨,是痛的残渣,是悔的灰烬,是不甘的尸油。
李诡握紧断弦。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苏醒的残魂能在香火中显形——她不是被“修正”了,她是未被完全抹去的痛。
陆九章的泥指再次划动,字迹更深:
若有人能以‘真实之痛’反向注入笔杆,可使墨质崩解,触发‘作者污染’。
但……
停顿良久,最后一行字缓缓浮现:
需‘非角色之言’为引。
李诡心头一震。
“非角色之言”?
他闭上眼,记忆如潮水倒灌——他从无户籍,无宗族,无生辰八字。
驿站收他,只因一个老驿丞说:“这孩子,像从路上长出来的。”
他送信二十年,走过千山万水,却从未被人真正记住名字。
在所有文书卷宗里,他都只是一个“驿卒李”,连全名都未录入。
他不是“角色”。
他是未被命名者。
是剧本之外的漏洞,是系统无法识别的“无名者”。
睁开眼时,李诡己有了决断。
他转身,看向白十七。
白十七站在池畔,白衣猎猎,眸光如刃。她知道要做什么。
她张口,声音清冽如冰裂:
“你写的——”
执笔虚影在墨穹台顶端猛然一震,笔尖微颤。
那是本能——回应。
它必须回应,因为它是“执笔者”,是叙事的中枢,是所有对话的终点与起点。
当有人提起“你写的”,它便不得不接。
可它接不了。
因为白十七没有说完。
她只说了半句。
停顿,悬置,逻辑断裂。
虚影抬笔欲补全,却被这半句话钉在原地。
半句真话,是世界的裂口。
就在那一瞬,白十七吐出后半句:
“——不是故事。”
空气炸裂。
“故事”是剧本的核心定义。
是这一切存在的根基。
若“所写非故事”,则执笔虚影本身便成了悖论——一个不存在的作者,在书写一个不存在的作品。
虚影骤然震颤,笔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陆九章的头颅猛然下沉,泥手狠狠搅动池心。
黑水暴涌,如千百冤魂齐声怒吼,浮尸残肢尽数腾空,拼出一行血淋淋的大字:
我们不是伏笔!
墨流逆冲而上,顺着笔杆疯狂倒灌,堵塞三成。
墨穹台剧烈晃动,第一道裂痕,自顶端蔓延而下。
李诡站在池边,望着那翻涌的黑水,望着那残魂怒吼的尸山,望着那即将崩塌的秩序。
他缓缓抬起手,将断弦按入泥中。
泥水沾上弦面,血丝与腐液交融,隐隐勾勒出一个未成形的字——
那字不属任何己知文体,像是错写千遍后终于接近真实的错字。
而就在此时,池畔阴影里,裴九灯默默解开了腕上布条;墨三更袖中滑出一枚玉瓶,瓶内有一滴永不凝固的泪;韩无病从怀中掏出最后一点香灰,颜色逆于天道,名为“逆命”。
他们没说话。
但他们都知道——
下一滴血,必须由无名者亲自落下。
墨穹台的第三阶,风己死,声己绝。
李诡站在断裂的阶梯上,脚下是翻涌的黑水,头顶是崩裂的天幕。
他手臂缠着那根断弦,弦身震颤如脉搏,静震之力在体内流转,护住心脉最后一寸清明。
七道剧情斩的余威还在皮肉间灼烧,背上深可见骨的伤痕正汩汩渗血,可他没有退。
一步,又一步。
他走向那支悬于虚空的巨笔——笔杆如脊,撑起整个世界的叙事;笔锋如裁,划断一切“不该发生”的可能。
裴九灯的血、墨三更的泪、韩无病的香灰,混着笔洗池的淤泥,在他掌心凝成一颗暗红如心的丸状物。
它不规则,歪斜,像一个被反复涂改却始终不肯屈服的错字。
这世上最不该存在的东西,此刻正跳动在李诡掌中。
执笔虚影动了。
笔尖一划,黑雨倾盆而下——不是水,是墨刃。
每一滴都带着“修正”的意志,要将他从存在之前抹去。
第一道斩在肩头,血花飞溅;第二道削过腿骨,几乎跪倒;第三道刺穿肺叶,呼吸带血。
但他以柳元樵所赠的旧驿牌为盾,牌上西字“信达幽冥”在墨雨中崩裂剥落,却始终未碎。
那是他二十年送信生涯唯一被承认的凭证。
七道斩,七次重创,七次拒绝湮灭。
他终于站在笔座之前。
没有呐喊,没有怒吼,只有低得几乎听不见的一句:
“这一笔,写的是‘我不该存在’——可我来了。”
话音落,手己按。
“错字血丸”嵌入笔杆裂缝,如一颗逆命的心脏,猛然搏动。
刹那间,天地静默。
黑墨在笔身中翻转,由纯黑转为暗红,继而自裂口渗出,一滴,两滴……顺着笔杆蜿蜒流下,像是从未有过的血液。
执笔虚影第一次发出嘶吼——不再是机械的、冰冷的叙事音调,而是一种近乎痛苦的哀鸣,仿佛有无数被封印的声音在它体内同时呐喊。
它的肩头崩裂,墨血滴落,砸在墨穹台面,竟灼烧出一个个微小的窟窿——那是“存在”被腐蚀的痕迹。
而更远处,天地间的无数卷册、碑文、契约、命格,凡是曾被“定魂墨”书写过的篇章,字迹忽然泛红,边缘浮现出一行细如蚊足的批注:
“此处,有人痛过。”
这不是修改,不是修正,是反噬。
李诡拄着断弦,单膝跪地,却仍抬头望着那扭曲的虚影。
“你写尽生死,编排因果,可曾写过一句——”
他喘息着,声音沙哑如裂帛,
“……‘我不想写’?”
风忽然起了。
不是来自天地,而是从墨池深处,从那万古沉寂的淤泥之下。
裴九灯点燃了腕上的残灯,火光幽绿,映照池面。
火影摇曳间,水面上竟浮现一行新字,非泥非墨,似由无数细小的骨灰拼成:
“笔会痛,是因为里面住着人。”
墨穹台震动不止,执笔虚影墨血流淌,笔杆裂纹如蛛网蔓延。
就在这时,池底传来一声笑。
起初极轻,像是腐土下的叹息;继而狂放,撕裂死寂,惊起千尸翻腾。
陆九章自池中升起,全身腐烂,颅骨暴露,衣袍化灰,可他大笑着,笑声如雷贯耳:
“三百年了……我终于能亲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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