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退,晨光如薄纱般铺洒在南城老街的青石板上。归云堂门前的灯笼尚未熄灭,微红的光晕在晨雾中摇曳,像一盏不眠的守望之眼。
孔昭是在天将亮未亮时抵达的。
他浑身湿透,衣角滴着昨夜雨水与血水的混合物,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右手死死攥着那幅《寒江雪影图》,指节泛白,如同攥着一根通往地狱的绳索。可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被某种执念点燃的火种。
他站在“归云堂”三字匾额下,仰头望着那笔清瘦墨迹,喉结滚动了一下。
“心钥在归云……”
这五个字,此刻己在他脑中盘旋了一整夜,与母亲的尖叫、父亲的怒吼、画中孤舟上的白衣身影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抬手推门。
门未锁。
“吱呀——”一声轻响,药香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檀烟与草木清气。堂内陈设古朴,药柜森然,铜鹤香炉吐着袅袅青烟,一幅水墨山水悬于正壁,墨色浓淡相宜,却无落款。
“我们不治神经病。”一个冷淡的声音从侧堂传来。
孔昭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案后,身穿藏青长衫,面容刻板,正低头翻着医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胸前挂着一枚铜牌,上书“苏砚秋”三字。
“我……不是来看神经的。”孔昭嗓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我头痛,严重到……能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苏砚秋终于抬眼,目光如刀:“看见什么?”
“冰江,风雪,还有一艘船。”孔昭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船上有个女人,背对着我。”
苏砚秋眉头一皱,随即冷笑:“又一个被古画迷了心窍的。上个月有个老头说自己在《千里江山图》里种了十年田,你比他强点,至少知道来这儿。”
他合上医案,语气决绝:“归云堂不接癔症患者,请回吧。”
孔昭没动。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雪侵蚀多年的石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渍。他没有争辩,也没有离开,只是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幅残卷,轻轻放在案上。
画一展开,堂内温度骤降。
苏砚秋脸色微变,刚要发作,忽听内室传来一声轻响。
帘幕微动。
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月白长裙,乌发如墨,眉目清冷似雪后初晴。她步履极轻,仿佛踏在云上,连香炉中的烟都为之一滞。
孟清漪。
她一眼便看到了那幅画。
目光触及焦痕边缘那行小字时,她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心钥在归云。”
她的指尖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随即,她转向孔昭,声音如山涧清泉:“让我看看你的脉。”
苏砚秋皱眉:“师妹,这人来历不明,又语出荒诞——”
“让他留下。”孟清漪打断,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他的魂,正在碎裂。”
孔昭心头一震。
魂……碎裂?
他死死盯着她,试图从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中找出一丝破绽。可她只是伸出手,示意他坐下。
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坐在了诊椅上。
孟清漪坐于对面,伸出右手,三指轻搭在他腕上。
刹那间,一股灼热如岩浆般的异力自他脉门冲出,首撞她指尖!
她指尖猛地一颤,掌心竟在瞬间浮现出一朵墨色莲花印记,幽光流转,转瞬即逝。
她垂眸,掩去异样。
“你常进画里?”她问,声音依旧平静。
孔昭瞳孔骤缩:“你怎么知道?”
“你脉象紊乱,气机逆冲,阳维脉如断弦,阴跷脉有裂痕。”她收回手,目光如刃,“这不是普通的偏头痛,是魂魄被强行撕扯的反噬。你每次进入画境,都在燃烧自己的神识。”
孔昭怔住。
这些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三年来,他靠镇魂剂压制头痛,靠意志力对抗幻觉,却始终不明白为何每次进入画中,都如赴死一般痛苦。医生说他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心理学家说他是妄想症,唯有眼前这个女人,一语道破天机。
“你能治?”他声音发紧。
孟清漪没回答,只起身走向药柜,取出三根银针,针身泛着淡淡青光。
“百会、神庭、风池。”她低声念道,“镇魂安神,封裂止痛。”
针落之时,孔昭只觉头顶如被清泉浇灌,一股清凉自百会穴首贯而下,瞬间冲散了盘踞多年的阴霾与刺痛。那股如钢针穿脑的撕裂感,竟在刹那间消弭无形。
他猛地睁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声音颤抖,“这不可能……没人能缓解这种痛,连药剂都只能压制……你用了什么?”
孟清漪拔针,指尖轻拂针尖,那抹青光悄然隐去。
她没看他,只将银针收回锦囊,淡淡道:“我只是……认得这种痛。”
孔昭心头一震。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两人西目相对。
刹那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空气中绷紧。
他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痛楚,像是被尘封多年的伤口突然被揭开;而她,则在他瞳孔深处,看到了一片冰封千里的江面,以及江心那艘孤舟——舟上,白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
心口猛地一悸。
孟清漪倏然别过脸,指尖微颤。
“你不能再碰那幅画了。”她低声说,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紧迫,“它在找你,不是为了救你,是为了……唤醒你。”
孔昭怔住:“唤醒我?什么意思?”
她没再解释,只从药柜取出一包草药,递给他:“安神茶,每日一包,沸水冲泡。若再头痛加剧,立刻来归云堂。”
他接过,指尖无意擦过她手背。
那一瞬,两人同时一颤。
仿佛有电流穿过血脉,又似某种古老的契约在无声共鸣。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问。
“孔昭。”
她眸光微闪,像是被这个名字触动了什么。
片刻后,她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他没走。
他站在归云堂外的巷口,回头望着那扇半开的门,望着门内那道月白身影在药柜间穿行,心中疑云翻涌。
她认得这种痛?她为何一眼就能看出他进过画里?那朵墨莲印记又是什么?还有那句“它在找你”……到底是谁在找谁?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安神茶包,忽然发现包药的纸上,隐约有一道极细的墨痕,形如莲花。
他猛地抬头。
堂内,孟清漪正站在窗边,指尖轻抚着那幅空白卷轴。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转头望来。
隔着晨雾与距离,两人目光再次交汇。
这一次,她没有避开。
她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画一道符印。
刹那间,孔昭脑海中轰然炸响——
江水奔涌,风雪呼啸,白衣女子终于回头,露出一张与孟清漪一模一样的脸。
“啊!”他踉跄后退,头痛如潮水般再度袭来,却比之前轻了许多,仿佛被某种力量压制着。
他扶住墙,喘息着,冷汗涔涔。
而归云堂内,孟清漪缓缓收回手,指尖血珠隐现,落入香炉,火焰跳动如心跳。
她望着窗外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唇瓣微启,吐出一句无人听见的低语:
“你终于来了……孔昭。”
风起,卷起檐下残叶,拂过“归云堂”匾额。
那一笔“归”字,再度泛起青玉般的光泽,如同回应某种宿命的召唤。
而在孔昭怀中,那幅《寒江雪影图》的焦痕深处,那行小字“心钥在归云”正缓缓渗出一丝极淡的血痕,如同苏醒的脉搏,跳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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