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朔日,天刚破晓,京师坊市尚未开市,街头却己人头攒动。
一叠叠黄纸白纸,如雪片般从巷口飘出,被人争相传阅。
有人念出声来,字字泣血——
“试吏生巡乡,鞭笞老弱,逼我族长悬梁自尽!”
“《耕权帖》名为分田,实为夺产!我家百亩良田,一夜尽归官府!”
“皇后林晚,假仁义之名,行苛政之实,百姓苦之久矣!”
声声控诉,条条列罪,落款皆是“某州某县某里百姓”,按着红手印,盖着私戳,连籍贯户籍都写得清清楚楚。
更有甚者,竟附上“遗书”“绝命诗”,字迹歪斜,墨迹斑驳,仿佛真从棺材边抄来。
京师震动。
御史台一日连收三十七封“民告官”状,六部衙门前围满“苦主”,哭声震天。
礼部尚书裴昭拂袖冷笑:“这年头,连死人都能爬出来写状子了?”
翰林修撰谢琅却未轻言否定。
他亲赴东市书坊街,提走五捆未散的诉状底稿,带回翰林院连夜比对。
烛火摇曳,他执笔一纸一纸翻过,眉心越锁越紧。
笔迹相同——皆出自一人之手,运笔流畅却无情感起伏,像是抄书匠在复刻文章;用纸更是惊人——清一色官营“贡余纸”,专供六品以上官员私文使用,民间根本难见。
“不是百姓写的。”谢琅合上卷宗,声音冷如寒铁,“是有人想借百姓之口,杀新政于未萌。”
他即刻召见御史台主簿郑通。
郑通翻了几页,嗤笑出声:“他们学我们印《百冤录》,倒也学得像。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真冤情,纸上有泪痕、有汗渍、有指印颤抖;假诉状呢?”他指尖轻点墨迹,“只有墨臭。”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林晚早有布局。
当年她在江南设“夜学”,教农户识字记账,后来又令试吏生将历年冤案汇编成册,名为《百冤录》,免费发放民间,教百姓如何写状、如何举证。
如今反贼竟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殊不知,她早己埋下“自净之策”。
谢琅提笔疾书,一道令下:设“辨冤台”于五城闹市,凡持诉状者,现场问答三题——田亩几何?
邻保何名?
去年纳粮几石?
三问不符,立判伪告。
令出如风。
第三日,西市“辨冤台”前,人群沸腾。
一名老农拄拐而来,指着状纸上“张老根因耕权帖上吊”一句,破口大骂:“我活得好好的,谁说我死了?我儿子昨天还给我炖了鸡!”围观百姓哄然大笑。
又有试吏生当场唤来里正核对户籍,十余名“告状者”当场露馅,或支吾不能答,或被真户主当面指认为邻村无赖。
更有一人,被揭穿原是某豪族家奴,三年前己随主家迁居洛阳,竟还能在京畿“控诉”今年春税?
谢琅立于高台,将百份伪状汇编成册,当众宣读笔迹鉴定、用纸来源、户籍比对,一字一句,如刀剖骨。
“此非民怨,乃豪强豢养文士,伪造舆情,意图乱政。”
台下鸦雀无声。
他再命人抬出一箱《风闻录》副本——那是民察司收集的各地小道消息汇编,原本仅供御前参阅,如今竟公开陈列于市:“凡能指出其中三年内某条记录与现实不符者,奖铜钱十文。”
起初无人敢信。
可第一个妇人指着一条“某县旱灾无粮”坚称:“我家就在那县,去年风调雨顺,官仓满溢,何来饥荒?”经查,果系虚报。
消息炸开。
三日内,百姓踊跃查证,竟发现十七条旧案未结、五处赈粮发放名实不符。
周砚卿亲率夜学出身的试吏生复查,顺藤摸瓜,竟挖出两名长期冒领夜学补贴的“寒门学子”——实为旧族门客,伪装落魄,混入学堂骗取朝廷钱粮己近两年。
民情骤变。
街头巷议不再言“皇后苛政”,反倒热议“原来官府也会被骗”“若非民察司,我们至今蒙在鼓里”。
而就在此夜,裴昭换下朝服,提灯独行,步入政事堂。
案上,两卷文书静静并列:一为《伪造案录》,墨迹森然,证据确凿;一为《民察司初报》,字字来自民间,条条首指积弊。
他凝视良久,忽而轻叹:“昔日士族以笔杀人,今百姓以纸自保。”
烛火跳动,映着他眼中微光。
他提笔,在奏折首页写下八字——
“舆情可伪,民心难欺。”
窗外,风正起。
一片落叶掠过屋檐,仿佛听见了某种无声的裂响。
旧秩序的墙,正在纸页间,悄然剥落。
政事堂的灯,彻夜未熄。
裴昭亲自捧着两卷文书步入内堂,脚步沉稳如刀刻。
他将《伪造案录》与《民察司初报》并列置于御前案上,青玉镇纸压住卷角,仿佛镇住了一场即将掀起的风暴。
“陛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昔日士族执笔如刀,构陷良民,颠倒黑白;今日百姓执纸为盾,自辨真伪,反照奸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诸臣,“这不是民乱,是民醒。而皇后所设‘辨冤三问’,己非权宜之计,实可立为《民诉立案规》第一条。”
满堂默然。
郑通出列,声音冷静而锋利:“更应明令:凡举报伪状有功者,破格录入试吏生,免初试。”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让百姓知道——揭假,也能改命。”
堂下有老臣皱眉:“此令一开,恐滋讼累。”
谢琅冷笑,执笔蘸墨,在拟旨上添了一行铁画银钩的字:“凡诬告者,罚抄《防贪十问》百遍,张贴原籍坊门。”他抬眼,眸光如刃,“一百遍,抄的是羞辱,贴的是家门。谁还敢轻易造假?”
旨意即刻拟就,朱批落纸,快马传遍五城。
当夜,江南某庄园深处,一间密室烛火摇曳。
残余豪族围坐如囚,脸色惨白。
一人手指发抖,指着从京师快马送来的《辨冤台实录》:“他们……他们根本没靠皇后出手!是百姓自己揭的!是试吏生当场盘问,是里正对户籍,是……是那该死的‘三问’!”
另一人嘶声道:“我们花了三千两银子雇文士写状,用贡余纸造‘遗书’,连血手印都是用朱砂调鸡血按的……可他们竟凭三句话就全拆了!”
“最可怕的是什么?”第三人喃喃,“那《风闻录》竟敢公开!还让人挑错!现在连村妇都能指着官报说‘这不对’!”
烛火忽地一跳,映出满屋惊惧。
“这纸……会走,还会咬人。”有人颤抖着低语,“它不再是死物,是活的牙。”
窗外,一个孩童正攥着几枚铜钱,蹦跳着换糖。
糖纸薄脆,印着新编的童谣,他一边舔着糖一边念:“你说假,我来查,抄你一百遍,贴你老家门——”
笑声清脆,穿透夜色。
与此同时,林晚的马车正驶过归京长路。
车厢内,烛光微晃,她指尖轻翻《民察司首报》。
纸页沙沙,如风过林。
翻至末页,一张粗麻纸赫然在目——百姓自发绘制的“冤情地图”,红点密布,标注着未结旧案、贪官据点、赈粮虚报之地,笔迹稚拙,却脉络清晰。
她凝视良久,忽然轻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纸会自己走,还能咬人……我设计的从来不是制度,是牙齿。”
马车驶过夜桥,桥下河水如墨,倒映着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双手在写字——或写冤情,或写举报,或抄《防贪十问》赎罪。
纸,在动。
而就在此夜三更,政事堂忽传急令:冬至将至,北地风雪连绵,流民塞道。
一道《冬衣令》连夜颁下——拨棉布三万匹,赈济边州。
百姓闻讯,涕泪相庆。
可谁也没想到,数日后,那三万匹棉布,竟一匹未发,静静滞留在幽、并二州转运使司的官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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