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河面翻涌如沸。
运粮船在风浪中颠簸前行,舱底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是从地底爬出的鬼语。
林晚立于船尾,指尖轻扣栏杆,目光沉沉扫过紧闭的底舱门。
她昨日上船时便察觉不对——船工面色泛青,眼窝发暗,呼吸带痰音。
这是疫气初起的征兆,瞒不过她这双在军中亲手埋过三百具尸体的眼睛。
“林先生!”老吴头浑身湿透冲上来,蓑衣哗哗滴水,“周医官到了!在底舱外头站着,不进去,光翻那本破册子!”
林晚眉梢一动,未语先下。
底舱门口,周霁一身素麻医袍,袖口卷至肘,正低头疾速翻动一本灰皮小册,封面上三个墨字清晰可见:《防疫手册》。
翻开的第三章赫然写着:“密闭舱室疫病初发,当行三策:石灰熏舱、分更轮值、病者隔离。”
她合上册子,抬手一指:“封舱!取生石灰五斗,兑水泼洒西壁;发热者移至后梢小舱,二人一班,每更轮换;未病者戴麻布口罩,日饮艾草汤一盏。”
船工们面面相觑,有人嘀咕:“这不跟当年军中一个样?”
林晚站在暗处,眸光微闪。
她看见周霁从药囊取出褐色药丸,掰开喂给一个咳得蜷缩的孩童。
孩子皱眉拒服,周霁不恼,从袖中掏出一小包糖霜,裹药递上:“甜的,吃完了娘给你画糖人。”
那动作,那眼神,那哄孩子的语气——
林晚心头一震。
那是她在北境疫营里亲手教下的法子。
糖霜掩苦,心安则药效增。
连太医署都嗤为“妇人伎俩”,如今却被一个女医官用得如此自然。
她悄然走近,接过周霁递来的茶盏欲饮,却被对方忽然一顿目光盯住。
周霁盯着她手中茶盏底部,轻轻念出那行小字:“夜学·甲三·柳七。”
“您老……是从夜学来的?”
林晚垂眸,不动声色:“只知她教人识字。”
“柳先生啊……”周霁轻笑一声,眼里却泛起敬意,“去年京郊大疫,我们按《防疫十策》搭棚、分病、煮药,连太医院都派人来抄方子。他们说这是皇后遗策。”
她顿了顿,声音低却锐利:“我说——这不是遗策,是活策。”
林晚未应,只觉胸口微滞。
雨渐歇,船入扬州港。
码头上旌旗猎猎,裴砚立于高台,正查漕粮转运账册。
忽然指尖一顿——防疫津贴一栏,数目对不上。
“扣了?”他问。
仓吏赔笑:“小数出入,惯例贴补公费……”
裴砚眼神冷下,正欲挥手作罢,目光忽掠过墙上新贴告示:
《风闻录·新规》第三条,朱笔加框:
克扣防疫银,等同谋逆论。
他怔住。
父亲裴昭临终那夜的话再度刺入耳中:“弈儿能成大事,非因兵强,而在制疫安民……晚娘所立之法,不可废。”
他闭眼,再睁时己换铁面。
提笔蘸墨,落纸如刀:“革职查办,公示七日。”
身后人群中,谢琅负手而立,帽檐压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唇角微动,袖中笔记轻划一笔:“裴氏子,终入局矣。”
夜深,林晚独行于扬州旧巷。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青石板泛着幽光。
她本欲返驿馆,却被一处亮灯的屋舍吸引。
那是间医塾,门楣悬匾:“夜学·医理分塾”。
她推门而入,无人阻拦。
堂内烛火摇曳,墙上挂着一幅巨大图卷。
线条精密,脉络分明,人体脏腑经络绘得前所未见——胸腔双肺分叶,腹中肠管盘曲,心室血脉竟有瓣膜之形。
图下一行小字:
据林氏遗稿重构 ·《人体经络改良图》无需修改
暴雨过后,扬州的夜晚仿佛被清洗了一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腥味和药香。
林晚站在医塾中央,指尖缓缓滑过那幅《人体经络改良图》。
线条清晰得近乎冷酷,每一根血管、每一处肺叶分支,都精准得不像古人的手笔——那是她曾在北境疫营中,借着火把的光亮,用炭笔在粗纸上一笔一笔画下的生命图谱。
那时她说:“明白其中的道理,才能拯救生命。”没人听懂,只当是疯话。
如今,这幅图竟被挂在民间医塾的正堂,下方赫然写着:“据林氏遗稿重构 · 周霁补正。”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紧不慢。
“老师走后,我们才知道什么叫‘预防胜于治疗’。”周霁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扎进寂静之中,“您画的图,救了三十七个孩子。您写的药方,阻止了五场瘟疫。这碗药汤——”她双手捧上一碗深褐色的汤剂,热气腾腾,“是按照您留下的《卫生十策》熬制的,第一味药,是‘人心不能凉’。”
林晚没有接过。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碗药,仿佛看到自己三年前在疫营里,亲手喂一个垂死的士兵喝下最后一剂汤药。
那人临终前说:“皇后娘娘,您不像在救人,倒像在种树。”
“种树?”
“等它长大,能庇护千千万万人。”
她终于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封皮粗糙,墨迹未干,扉页上没有名字,只有一行小字编号:Y001。
她将它轻轻放入讲台下的书井——那是夜学专门设置的“无名智囊箱”,凡是有新的策略,都匿名投入,由地方官择优上报。
周霁低头看到那编号,呼吸微微一滞。
Y系列,是夜学最高密级的策论代号。
而Y001,据传是当年皇后亲自撰写《民生九章》时的原始手稿编号。
早己失传。
她猛地抬头,可堂中己经空无一人。
只余下门扉轻轻晃动,雨后的清风卷着湿气涌入,吹动墙上巨图的一角,仿佛那图中的血脉正在缓缓搏动。
数日后,《风闻录》刊登了《漕运防疫白皮书》,列出十省的数据进行对比:实施“三策分疫法”的漕船,病亡率不足1.3%;未实施的,高达23%。
图表下方,附有一句朱批小注:“制度若灵活,无需君王下令。”
谢琅将简报呈到皇帝面前,慕容弈久久不语,只是盯着地图上如繁星般密布的防疫据点——从江南到岭南,从运河到边关,每一个红点,都是林晚当年亲手划定的“民生锚点”。
“你说她现在在哪里?”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谢琅垂首,袖中指尖轻轻抚过一页未呈上的密报:南方某州,夜学医塾连续几个月招收孤女、贱户之女,课程的第一条——认识人体,拯救世界之道。
“或许,”他缓缓说道,“在某个船舱里,看着我们把她的想法变成百姓的日常。”
窗外,一只信鸽振翅南飞,脚上绑着新一期《风闻录》的油印稿,纸角微微卷起,隐约可见一行标题的残迹:
“春闱将放……”
坤你实在是太美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6XZE/)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