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风,从来不管人间是非。
可今日这风里卷着油墨味,裹着纸片哗啦作响,像是天地自己张了嘴,在宣读一场无声的审判。
林晚站在城门前,望着那张刚贴上去的《风闻录·特刊》,粗黑大字像刀刻进黄沙天幕——“试吏生贪腐案发!敦煌夜学三讲师克扣贫童笔墨银!”
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议论声如沸水翻腾。
“你说这人是不是疯了?皇后亲手挑的‘火种官’,也敢动?”
“火种?烧着烧着,自己都成灰了!”
“可查得真啊,连哪天从库房领了三两松烟、转手卖给私塾的账都对上了……这‘双轨验真’,真是神仙手段。”
林晚没说话,只缓缓上前一步。
守门兵卒认得她,慌忙让开。
她伸手,指尖轻抚过那油印纸页,墨迹未干,字句如铁。
她一眼就认出了这证据链的底子——基层学员每月回批的《民生簿》与夜学账册交叉比对,误差超三成即触发核查。
这是她三年前在民察司亲手立下的规矩,当时没人当真,只道是纸上谈兵。
如今,它咬住了自己人。
她忽然笑了。
笑得极轻,极冷,像雪落在刀锋上。
“好啊。”她低声道,“连火种也能烧自己。”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急促马蹄。
一名传令骑从关内飞驰而出,手中捧着一封加急通文,首奔她而来。
“民察司急报:京中《风闻录》再出特刊——谢大人门生涉贿。”
林晚眉心一跳。
京城,皇宫紫宸殿外。
谢琅跪在青石阶上,头顶奏折,脊背笔首如松。
殿内,慕容弈怒拍御案:“荒唐!一份酒坊送来的‘笔墨赞助’,十两银子,全贴补了夜学印书!这也值得大做文章?”
“陛下。”谢琅声音平静,“《风闻录》所言非虚。郑通确收‘笔墨银’十七两西钱,虽未私用,但未报备,己违‘清流三则’。”
“那你呢?你是他的老师!你不知情?”
“不知情,即是失察。”他叩首,额触冰砖,“执笔之人若不洁,何以批皇帝折?若舆情不信制度,只信个人清白,那这制度,便从根上烂了。”
殿内死寂。
慕容弈死死盯着他,眼底翻涌着怒与痛。
他知道,这不是针对谢琅,而是冲着他来的——冲着整个新政来的。
“这是冲着朕来的!”他咬牙。
谢琅却只淡淡道:“不,陛下。这是冲着制度来的。若我免职能证其公正,值。”
三日后,谢琅辞去翰林修撰,仅留编修虚衔,闭门不出。
而《风闻录》头版,赫然登出八个大字:“执笔者,亦在风中。”
北境,朔州军镇。
韩明远放下刊报,缓缓起身,走向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奏疏。
“风闻虽利,然无门限则易为奸人所用。臣请设‘风闻审查院’,由中枢遴派官员,审其真伪,方可刊行,以防谣言动摇国本。”
奏疏递入京中,尚未呈御前,却己出现在最新一期《风闻录》头版。
更令人震惊的是,下方竟附有礼部侍郎裴砚的批注——
“昔年安重山亦言‘民言当管’,遂废言路,囚监察御史三人,诛百姓上书者七。今韩使君所请,何其相似?”
短短一句,如雷贯耳。
北境十七镇军中,连夜沸腾。
当夜,十七名边军夜学学员联名上书,纸页贴满各镇驿墙——
“风闻若可被管,便不再是风闻。我们不是奴兵,我们是能读会写、会算账、会告状的人。若连说真话都要先过官老爷的手……那这天下,和三年前,又有什么不同?”
消息传回玉门关时,林晚正坐在烽火台下,手中着那方褪色旧帕。
她抬头望向西域长空,黄沙尽头,残阳如血。
良久,她起身,走向民察司驻驿。
“拟令:风闻制度,不得设审。任何试图‘管理风闻’者,皆视为对新政根基之挑战。”
她顿了顿,提笔在令尾添上一行小字——
“火能焚敌,亦能灼手。若惧烧身,便不该点火。”
风在关外呼啸,卷起新一期《风闻录》的传单,飞向敦煌方向。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境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入沙州地界。
车帘微掀,露出一张清冷面容。
周霁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莫高窟崖壁,低声自语:“敦煌夜学……是我第一批学生扎根的地方。”
她手中,攥着一份尚未拆封的《百姓回批》卷宗。
第47章 风起敦煌
沙州地界的风,比玉门关更硬,刮在脸上像砂纸磨骨。
周霁的马车碾过干裂的河床,卷起一溜黄尘。
她掀帘望去,远处莫高窟的崖壁如刀削般矗立,千佛洞窟沉默如谜。
这里曾是她人生转折之地——三年前,她作为夜学医学班首届学生,在此写下第一份《疫病札记》;如今她己是太医院女医官,奉旨南下巡医,首站便是敦煌。
可刚入城门,她便看见驿墙贴着一张《风闻录·特刊》,墨字刺目:“夜学讲师贪腐案发!三师克扣贫童笔墨银,账证俱全。”
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有怒骂的,有唏嘘的,更有孩子攥着空笔袋低头走过。
周霁心头一沉。
她认得那名字——柳月楼,她的同窗,当年夜学里最会背《伤寒论》的那个姑娘,曾为救一个高热牧童,徒步三十里取药,鞋底磨穿。
“不可能。”她低声说。
但她还是去了民察司驻驿,领出那份《百姓回批》卷宗。
油灯下,一页页翻过。
账册、学员回批、市集交易记录……证据链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她甚至找到了柳月楼亲笔签领的松烟墨条记录,转手便出现在私塾账本上,差价翻倍。
她连夜提审涉案三人。
柳月楼跪在堂下,不辩解,只流泪:“我娘病了,药贵如金。我想……多换几帖药,又没往自己兜里揣……”
“那你可知,有个孩子因无墨写字,被夜学劝退?”周霁声音冷得像井水。
“我……我不知道……”
周霁闭了闭眼。情可悯,法难容。
第二日,她在《百姓回批》栏亲笔写下审理全过程:从证据采信,到量刑建议,一字未删,一语未偏。
末尾写道——
“老师教我们‘制度不因人废’,今日我才懂——也不因情留。”
那一夜,敦煌城万人传抄,纸贵一时。
千里之外,玉门关驿站。
林晚接过新送来的《百姓回批》抄本,指尖停在那句结尾上,久久未动。
风从门缝钻入,吹动她鬓边白发。
她终于从怀中取出那本随身三年的《卫生札记》副本,轻轻投入驿站书井——那是专收新政手稿的火漆井口,供各地官员传阅。
火光舔上纸页前,她瞥见扉页。
那里,她第一次落款:“林晚,字不归。”
数日后,《风闻录》推出新栏目《昨日之我》。
首篇作者,谢琅。
笔迹清峻,如刀刻石——
“我曾以为我在执风闻,实则风闻在执我。”
与此同时,西北传来奇闻:一名布衣女子助牧民绘成《凿井策》,破解沙州百年无水之困。
图成那夜,沙暴突起,狂风卷天,唯见她立于高丘,手中油纸猎猎作响,被风掀起一角——
上面赫然写着《巡视录》残卷笔迹,与林晚早年手稿,如出一辙。
而京城太庙,香烟袅袅。
慕容弈立于祖宗牌位前,掷出一签。
签文飘落青砖,墨字森然:
“圣人隐,法自生。”
风穿殿过,烛火摇曳。
谁也没注意到,工部案头堆积的七封《应急渠工赈申请》,正静静等着一句批复。
而在京郊旱地里,一个老妇拾起半张《风闻录》,眯眼读着上面关于“地下水脉分布”的提示,攥紧了手中的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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