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停，反而更疾了些，敲打在殿瓦上，噼啪作响，掩盖了咸阳宫深夜的一切秘辛。
嬴政并未在那充满羞辱与杀机的偏殿久留。他像一抹真正的幽魂，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那空旷而戒备森严的寝宫。雨水顺着他玄黑的袍袖边缘滴落，在白玉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水痕，旋即被无声趋近的寺人飞快擦去。
他挥退了所有侍从，包括那个心思难测的赵高。殿内只余他一人，还有那盏在风中挣扎摇曳的孤灯。
冰冷的怒意依旧在血脉深处奔流，但属于李维的那部分极端理智，正强行将这股毁灭性的情绪压制成冰冷的策略。嫪毐必须死，吕不韦必须除，但这绝非凭一腔血气之勇所能办到。他现在唯一的、微弱的机会，在于军队。
秦国以军功立国，军中的力量，是最终极的权力仲裁者。吕不韦能权倾朝野，离不开他对军队影响力的渗透与控制，但……绝非铁板一块。那些随着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一路征战过来的老将，那些被吕不韦新兴势力所排挤、心中积郁着不满的真正军人，是他们吗？
属于少年嬴政的记忆碎片里，有几个名字伴随着模糊的印象浮起：王翦、蒙骜、蒙武……尤其是王翦，记忆里那是一个沉稳如山、似乎只忠于国事而非某位权臣的老将。蒙骜年事己高，其子蒙武、其孙蒙恬，似乎也并非吕不韦核心圈层之人。
风险极大。一旦联络失败，消息走漏，吕不韦或嫪毐都能轻易让他这个“不安分”的王“意外”暴毙。
但，别无选择。
他走到殿内那幅巨大的、绘制着秦国及周边诸侯疆域的粗糙羊皮地图前，目光落在频阳（王翦故乡，亦可指其可能驻防之地）和咸阳之间的某处。需要一个绝对隐秘的渠道，一个能绕过所有宫廷和相府耳目的方式。
“黑冰。”他对着空寂的宫殿，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阴影蠕动，那个之前领命而去的黑影再次无声无息地浮现，单膝跪地，身上还带着室外的湿冷寒气。
“方才秽语者，确为长信侯嫪毐及其心腹。”黑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其所言……与大王所闻无异。”
嬴政背对着他，看着地图上咸阳的点，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过。果然是他。那声“假父”，如同毒针，再次刺入他的心脏。他沉默了片刻，将翻涌的杀意强行压下。
“寡人要见一个人。”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容置疑，“频阳，王翦。”
黑影的身形似乎凝滞了一瞬。深夜密会手握兵权的外臣，这是足以引发泼天大祸的举动。
“能否办到？”嬴政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重量。
“能。”黑影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王将军府中，有我们的人。可安排其称病告假，秘密返回咸阳郊外别院。三日后，子时，北阪猎宫旧址。”
“猎宫旧址……”嬴政重复了一遍这个地点。那里废弃多年，人迹罕至，确是密会的好去处。“消息传递，务必隐秘。若泄……”
“臣，以死谢罪。”黑影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去吧。”
黑影再次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
嬴政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却从地图上抬起，望向窗外无边的夜雨。他在下一盘棋，一盘以性命和国运为赌注的棋。王翦……会是什么反应？是依旧保持武人的忠诚，向王权效忠？还是会权衡利弊，将这次危险的会面当作向吕不韦投诚的筹码？
他不知道。这是一次赌博。
但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
三日后。
夜黑风高，月隐星沉。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漆黑轺车，在少数几名同样融入夜色的骑士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咸阳宫一道极其偏僻的侧门，碾过泥泞的道路，首奔北阪而去。
猎宫旧址残破不堪，断壁残垣在夜风中如同蹲伏的巨兽骸骨。一处尚算完整的偏殿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嬴政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他安静地站在阴影里，听着殿外呼啸的风声，以及自己胸腔内那沉稳却有力的心跳。
脚步声。
很轻，却沉稳有力，踏在荒草碎石上，由远及近。
一个同样穿着深色便服、身形魁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昏暗的殿内，然后迈步而入。他取下遮脸的斗篷，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正是王翦。
他的目光落在阴影中的嬴政身上，没有任何迟疑，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声音低沉而清晰：“臣，王翦，拜见大王。”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惊讶，没有疑问。仿佛这深夜在这荒废之地的会面，再平常不过。
嬴政缓缓拉下兜帽，露出年轻却异常平静的脸庞。油灯的光芒在他深黑的眼眸中跳跃。
“王将军，”他开口，声音在这空寂的破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可知寡人为何冒险见你？”
王翦首起身，目光平视嬴政，没有任何闪躲：“臣，愚钝。但大王相召，必有其因。”他的态度恭敬，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者的沉稳和审慎，不卑不亢。
嬴政看着他，片刻沉默后，缓缓道：“有人视寡人为傀儡，有人视寡人为无物，更有人……欲寡人死。”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字字千钧，“将军以为，寡人当如何？”
王翦的目光骤然锐利了几分，如同出鞘的剑锋。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年君王，那双眼中的平静之下，是冰封的火焰和不容错辨的决绝。
他沉默了片刻，殿内只有风声呜咽。
然后，他再次躬身，声音比之前更沉，更重，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大秦之王，唯有一人。”
“王剑所向，”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老臣……与频阳子弟，愿为大王前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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