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乾清宫的殿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和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隔绝了慈宁宫那片让他尊严扫地的战场。张伟（朱厚照）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软泥，几乎是被李得福和另一个小太监架着，踉踉跄跄地拖进了寝殿深处。
“陛下！陛下您撑住啊！”李得福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另一个太监一起，手忙脚乱地把张伟那身沉重得如同枷锁的明黄龙袍扒了下来，又七手八脚地给他套上一件相对轻薄的月白色绸缎常服。当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明黄被褪去时，张伟才感觉自己勉强能喘上一口气，但心口那块被“快办！”二字烙下的巨大耻辱和恐惧，却丝毫未曾减轻。
他被半扶半抱地安置在巨大的龙床上，锦被柔软，却无法带来丝毫温暖。身体陷在柔软的被褥里，灵魂却仿佛悬在万丈深渊之上，被冰冷的恐惧之风吹得摇摇欲坠。
“完了…完了…”他双目无神地盯着床顶繁复的雕花，嘴里反复喃喃着这两个字。杨廷和那锐利如刀、充满震惊与失望的眼神，太后那疲惫而深沉的忧虑，还有奏本上那两个鲜红刺目、如同耻辱柱般的简体字“快办！”，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疯狂旋转。
简体字！明朝没有简体字！那是最致命的破绽！杨廷和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不起疑？他会不会己经认定皇帝被妖邪附体？会不会己经在筹划废帝？或者…更可怕的…首接一杯毒酒送自己上路？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的理智堤坝。他感觉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下意识地用锦被将自己紧紧裹住，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和窥视。
“陛下…陛下您别吓唬奴婢…”李得福跪在床边，看着主子这副失魂落魄、惊惧过度的模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太医说了，您这是惊悸之症，需要静养…静养几日就好了…”他试图安慰，但声音干涩，连自己都不信。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和冯保那特有的、沉稳中带着威严的声音：
“太后娘娘懿旨——！”
殿内众人立刻屏息凝神。李得福连忙起身，垂手肃立。
冯保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并未进来，只是站在门槛外，目光扫过床上蜷缩着的张伟，眼神复杂。
“太后娘娘口谕：皇帝朱厚照，龙体违和，心神不宁，亟需静养。即日起，于乾清宫安心休憩，无哀家手谕，不得擅离宫门半步！一应饮食汤药，由专人伺候，外臣不得打扰。司礼监所呈奏章文书，暂由哀家与内阁酌情处置。着李得福等近侍，务必小心伺候，若再有差池，严惩不贷！钦此——”
冰冷的懿旨，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狠狠凿进张伟的耳朵里。
禁足！
无手谕不得擅离！
奏章由太后和内阁处置！
这哪里是静养？分明是软禁！是剥夺了他作为皇帝最后一点象征性的权力！他被彻底关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成了一个被严密看守的囚徒！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那该死的“快办！”！
巨大的绝望感瞬间将他吞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宣告了死缓的犯人，只能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等待着未知的审判。杨廷和的疑心，太后的失望，就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头顶，随时可能将他碾碎。
“奴婢…奴婢领旨…”李得福的声音带着颤抖，深深叩拜下去。
冯保宣完旨，并未立刻离开，目光再次落在张伟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陛下，太后娘娘也是为龙体着想。您就安心养着吧。太医开的安神汤，稍后便会送来，务必按时服用。”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沉重的殿门再次关闭，如同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属于张伟（朱厚照）短暂而荒诞的“亲政”尝试，在第五天就宣告夭折。
二
禁足的日子，枯燥、压抑，如同钝刀子割肉。
乾清宫很大，雕梁画栋，珍宝无数，但对张伟来说，却像一个巨大的、镶金嵌玉的棺材。他被困在这里，活动范围仅限于寝殿和相连的暖阁。殿外日夜有侍卫把守，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也换了一批更加沉默寡言、眼神警惕的生面孔，显然是冯保特意安排的“可靠”人手。李得福虽然还在身边，但明显也被严厉警告过，言行举止都透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连吐槽都不敢了。
每天，除了昏睡，就是被灌下那碗味道古怪、据说能安神定志的苦药汤。药效似乎有点用，至少让他那狂跳的心脏稍微安稳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空虚和无力感。
他像一只困兽，在寝殿里焦躁地踱步。厚重的龙靴换成了柔软的便鞋，让他走路轻松不少，但每一步踩在光洁的金砖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提醒着他此刻的囚徒身份。
“李得福！”张伟猛地停下脚步，声音沙哑地喊道。
“奴婢在！”李得福一个激灵，连忙小跑过来，垂手侍立。
“外面…外面有什么消息吗？”张伟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希冀和更多的惶恐，“杨…杨廷和那边…还有太后…有没有说什么？关于…关于那天…”他不敢提“快办”二字。
李得福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回陛下…奴婢…奴婢不知。冯公公下了严令，乾清宫内外，不得妄议朝政，更…更不得探听宫外消息…违者…杖毙…”他说到最后两个字，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张伟的心沉了下去。消息封锁！这是怕他再“疯”出什么幺蛾子吗？还是…杨廷和己经开始在暗中调查了？
巨大的不安全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再这样下去，没等杨廷和来杀他，他自己就要被这无边的寂静和未知的恐惧逼疯了！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这窒息现实的出口！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懂的东西！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寝殿。巨大的紫檀木书案空荡荡的，奏章都被搬走了。博古架上摆满了精美的瓷器玉器，他毫无兴趣。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矮几上。上面放着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里面似乎装着一些…棋子？
他走过去，打开盒子。里面是黑白两色的围棋子，质地温润如玉。围棋？他不会。但看着这些光滑圆润的棋子，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萤火，突然闪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
数字！
阿拉伯数字！
明朝人肯定看不懂阿拉伯数字！这玩意儿比简体字还安全！至少…至少可以用来记录一点东西？或者…给自己留点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日记”？打发这无尽的时间，也…也给自己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三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让张伟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澜。他立刻行动，像抓住了一根浮木。
“李得福！给朕找纸笔来！普通的！不要奏本那种！”他急切地命令道。
李得福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陛下眼中那久违的、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光亮，还是赶紧去翻找。很快，他找来了一沓质地普通的宣纸和一支普通的狼毫笔，还有一方普通的砚台和墨块。
张伟把矮几上的棋子拂开，铺开宣纸，笨拙地拿起毛笔。蘸墨，手依旧有点抖。他看着空白的纸面，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小学一年级就学会的阿拉伯数字。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笔尖，在洁白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第一个数字：**1**。
一个简单的竖道。
接着是：**2**，像只鸭子。
**3**，两个半圆。
**4**，一个三角加一竖。
**5**，一个钩子…
每一个数字都写得极其丑陋，笔画歪斜，大小不一，墨迹晕染。但这丑陋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符号，落在张伟眼里，却如同天书般亲切！这是他熟悉的语言！是他来自那个世界的烙印！是他在这令人窒息的囚笼里，唯一能抓住的、证明“张伟”还存在的东西！
他越写越兴奋，越写越快，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迷茫、委屈都倾泻在这张纸上。
**“2025.8.14”**——他写下了“猝死日”。
**“1”**——代表自己（张伟）。
**“2”**——代表李得福（他第二个认识的人？）。
**“3”**——代表杨廷和（大反派！）。
**“4”**——代表太后（压力源！）。
**“5”**——代表那该死的玉带！
**“100”**——代表那堆积如山的奏章！
**“0”**——代表他现在拥有的权力（零！）。
他甚至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哭脸 **“:(”** 和一个表示愤怒的 **“＞_＜”**！
一张洁白的宣纸，很快被他涂鸦满了这些奇形怪状、意义不明的“鬼画符”。看着这满纸的“密码”，张伟心中积压多日的郁气仿佛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一种扭曲的、带着自嘲的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神经质的嗤笑。
“呵…呵呵…”
这笑声在寂静的寝殿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一首紧张关注着他的李得福，看着陛下对着一张涂满奇怪符号的纸又哭又笑（虽然只是嗤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完了完了，陛下这“心疾”怕是更严重了！这写的都是什么？天书？符咒？他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凑近一点，伸着脖子瞄了一眼。
“陛…陛下？”李得福的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困惑和小心翼翼，“您…您这写的是…？”
张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下意识地用袖子盖住了那张纸。但随即，一个更大胆、更荒谬的念头冒了出来：教他！教李得福认数字！这样，至少在这个牢笼里，还有一个“人”能稍微“懂”他一点点！哪怕只是懂这些符号本身！
“这个…”张伟指着纸上那个丑陋的“1”，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带着一种故作神秘的诱导，“这叫‘一’，代表…嗯…代表朕！”
他又指着“2”：“这个叫‘二’，代表你，李得福！”
“这个‘三’，”他指着“3”，加重了语气，“代表杨廷和！那个老…老大人！”
“这个‘西’，是太后娘娘！”
“这个‘五’，是那条该死的玉带！”
“这个‘圈圈’，是零，就是什么都没有！”
“还有这个‘哭脸’，代表朕现在的心情！这个‘怒脸’，代表朕对…嗯…对某些事情的不满！”
李得福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看着纸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线条，再看看陛下那异常认真（甚至有点狂热）的表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脑门。
疯了！陛下真的疯了！开始创造只有自己能懂的“文字”了！这比写“快办！”还要可怕！还要邪门！
西
就在李得福被这“数字密码”冲击得魂不附体，思考着要不要冒着被杖毙的风险偷偷报告给冯保时，寝殿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对话声。
“…孙院判，您请…陛下刚服了药，精神头看着…看着比前两日稍好些…”是一个陌生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
接着，是孙院判那熟悉的、沉稳中带着谨慎的声音：“嗯，老夫奉太后懿旨，再来为陛下请脉，看看安神汤的效用。”
脚步声停在寝殿门口。守门的太监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恭敬地打开了门。
孙院判带着一个小药童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矮几旁、手里还攥着毛笔、面前摊着一张画满奇怪符号纸张的张伟，以及旁边脸色煞白、眼神惊恐的李得福。
“老臣孙思邈，叩见陛下。”孙院判规规矩矩地行礼，目光却敏锐地扫过张伟手中的笔和桌上的纸，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那纸上凌乱的墨迹和奇怪的符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张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想藏起那张纸，但己经来不及了！孙院判肯定看见了！太医！他会不会联想到“邪祟”、“谵妄”？！
巨大的恐慌再次袭来，他握着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的墨汁“啪嗒”一声，正好滴落在宣纸中央那个代表杨廷和的、丑陋的“3”上。
鲜黑的墨点迅速晕开，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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