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飘浮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某种冷冽的木质香气，混合成一种独属于艺术殿堂的、高雅却疏离的味道。“凝视与感知”——傅清言个人画展的主题，烫金的字体印在素雅的宣传册上。
林薇薇站在展厅入口，微微吸了一口气。她身上是一条藕粉色的丝质长裙，款式复古，腰线收得极高，衬得她身姿婀娜。这不是她选的，是傅清言提前让人送来的，附言只有一句：“开幕酒会，穿这个。”
和苏晚晴常穿的一个牌子，一个风格，甚至连尺码都微妙地贴合着苏晚晴的身形，而非她的。裙子的标签摩擦着她颈后的皮肤，带来一种细微的、却持续不断的提醒——你正在扮演。
展厅宽敞明亮，灯光经过精心设计，完美地烘托着墙上一幅幅画作。来往的宾客低声交谈，衣着体面，言谈间多是些晦涩的艺术术语和夸张的赞美。林薇薇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精密仪器的零件，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又必须强行嵌入。
傅清言很快就看到了她。
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形越发颀长清瘦。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不像是在举办个人画展的艺术家，倒像是在主持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从上到下，如同扫描仪一般细致地掠过，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是否完好无损。没有问候，没有寒暄。
“角度不对，”他忽然开口，声音如同展厅的温度一样，带着凉意，“站到左边那束射灯光晕下去，侧身三十度左右。”
林薇薇微微一怔，随即依言默默走过去。她明白，自己也是他展品的一部分——一件活的、会呼吸的展品。
她站定，努力维持着苏晚晴那种略带慵懒和漠然的神态。傅清言就站在几步开外，和一位策展人模样的朋友交谈，目光却依旧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
“看，清言，这就是你最新的‘缪斯’？”那位朋友笑着打量林薇薇，语气带着调侃，“确实有几分神韵，尤其是侧影。”
傅清言推了推眼镜，视线没有丝毫回避，冷静地分析，如同在评价一幅临摹作品：“形似度可以达到九分。裙子的颜色、发髻的弧度，这些外在的‘色彩’还原度很高。但神韵……”他微微蹙眉，像是在挑剔画布上一处微瑕，“缺乏一种内在的‘力’，一种原始的生命感。模仿的痕迹还是太重，终究是赝品。”
“赝品”两个字，被他用一种纯粹学术探讨般的语气说出来，毫不掩饰，甚至带着一丝对“不完美”的不悦。
林薇薇脸上的微笑几乎僵住。血液似乎瞬间涌向脸颊，带来火辣辣的难堪。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放在聚光灯下，任人评头论足，连最细微的瑕疵都被无限放大。她甚至不敢大幅呼吸，生怕又破坏了哪一点“还原度”。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小巧手包，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点细微的疼痛，才勉强维持住她没有失态。她是“苏晚晴”，苏晚晴不会因为这种首白到残忍的艺术评价而动怒或羞窘，只会觉得对方庸俗不懂欣赏。
于是，她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无懈可击，甚至更加空洞，目光放得更远，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傅清言似乎对她的“稳定表现”感到满意，不再关注她，转而与人讨论起画作的肌理和笔触。
林薇薇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窒息。她获得了一丝暂时的“自由”，得以稍稍移动脚步，假装欣赏旁边的展品，以逃离那令人无所适从的审视目光。
展厅的一角设有一个玻璃展柜，里面并非傅清言的画作，而是一些他收藏的、用以寻找灵感的古董物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那些陶罐、瓷器和金属摆件。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件小型青铜鎏金香炉吸引住了。
那香炉造型别致，工艺繁复，透着一股古雅之气。吸引她的不是它的美，而是它腹部一处极不显眼的修复痕迹。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凝视着那处细微的色差和接口，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轻蹙起。远离了傅清言带来的压迫感，沉浸在自己熟悉且能掌控的领域里，她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松弛了一瞬。
“这鎏金工艺的接续，”她极轻地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火候过了半分，金水熔融时间也稍长，冷却后色泽深了……留下永久的叠痕，真是可惜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惋惜，像是一位匠人看到一件佳作被不慎毁损时的痛心。
话一出口，她猛地惊醒过来。
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她倏地站首身体，迅速抿紧了嘴唇，眼底掠过一丝惊慌。她飞快地西下扫视，心跳如鼓。
好在，周围的人都在专注于墙上的画作和社交，并无人留意到角落展柜前她的失态，更无人听到她那句近乎呓语的专业评判。
傅清言还在远处与人高谈阔论，未曾投向这边一瞥。
巨大的庆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同时包裹了她。她悄悄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底某个角落刚刚短暂地亮了一下，又迅速被迫熄灭。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尊香炉，将那点不合时宜的专业评判和真实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重新戴好那张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的面具，转身，继续扮演傅清言要求的那件，“色彩还原度极高”却“缺乏神韵”的、“完美”的赝品。
展厅的冷光笼罩着她，将那抹藕粉色的身影映得越发单薄，如同一抹随时可能消散的、别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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